第六章作品与蜘蛛 一(第3/6页)

我对现代艺术的忠诚因而与我对小说的反抒情主义的热爱有着同样的激情。普洛东所珍爱的,全部现代艺术所珍爱的诗一般的价值(激烈性、浓度、想象、解脱、对“生命中无价值时刻”的蔑视)我都曾专门在梦幻的小说的领地寻找过它们。它们对于我因此而更加重要。这也许说明为什么我尤其过敏的是使德彪西害怕的、听勃拉姆斯或柴可夫斯基的交响乐时的那种烦恼;对勤劳的蜘蛛的悉悉声过敏。这也许说明,为什么我长久时间对巴尔扎克的艺术充耳不闻,为什么我特别喜爱的小说家是拉伯雷。

对于拉伯雷,主题与桥,前景与背景的两相分离是没有过的事。他敏捷地从一个深刻的题目过渡到历数小卡冈杜埃为了给自己擦屁股所发明的种种办法,然而,从美学上看,所有这些段,无价值的或深刻的,在他那里都具有同样的重要性,给我同样的快乐。这使我在他那里,和其他过去的小说家那里得到喜悦:他们谈他们认为令人入迷的东西,入迷停止了,他们也停下来。他们的结构的自由使我梦想:写作而不制造悬念,不搭起一个故事,不摹仿真实;写作而不描述一个时代,一个地方,一个城市;放弃这一切而只与基本的相接触;这就是说:创造一个结构,其中桥和填充没有任何存在理由,其中小说家不必为了满足形式和它的强制性而被迫远离哪怕仅仅一行那些他心中所执着的、所神往的事情。

现代艺术:对于以艺术的自治法律为名义摹仿现实所作的反抗。这一自治的首要的实际要求之一:在任何时候,一部作品的每一处都要有同等的美学重要性。

印象派主义:风景被设计为如同一个简单的视力现象,以致于身在其中的人并不比一丛灌木更有价值。立体派与抽象派画家走得更远,取消第三维度,因而不可避免地把画分为重要性各有不同的块面。

在音乐中,相同的倾向把一部作品的任何时候都导向美学上的平等:萨蒂(SATIE)①,他的简单性只不过是挑衅性地拒绝遗留下来的音乐华丽词藻。德彪西,魔法师,学问渊博的蜘蛛的迫害者;雅那切克取消所有不是必不可少的音符。斯特拉文斯基背离浪漫主义与古典主义遗产,在音乐历史上半时的大师中寻找他的先驱。韦伯恩回到了SUIGENERIS(独特的、拉丁文)专一主题主义(即十二音体系)并达到了在他之前没有人能够想象到的剥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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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E.SATIE(HOUFLEUR1866-PARIS1925),法国作曲家,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先驱。

还有小说:对巴尔扎克的著名格言“小说应当与社会身份登记处相竞争”进行怀疑;这一怀疑决非是前卫派们的假充好汉,这些人乐于展露他们的现代性以便使他们在白痴面前可以被人辨认;它只是(不露声色地)使制造对真实的幻想的机器变得无用(或差不多无用,非强制性的,非重要的)。对此,我有如下小小的观察:如果描写一个人物应当与社会身份登记处去竞争,那么这个人物应当首先有一个真正的姓名。从巴尔扎克到普鲁斯特,没有姓名的人物是令人不能想到的。但是狄德罗的雅克却没有任何姓氏而他的主子也无名姓。巴努什,是姓还是名?没有姓氏的名,没有名的姓氏不再是姓名而是符号。《审判》中的主人公不是个叫约瑟夫·考夫曼(JOSEPHKAUFAMANN)或克莱默(KRAMMER)或科尔(KHORL)中的人,而是个约瑟夫·K。《城堡》中的主人公甚至失去了他的名而满足于一个字母。布洛赫的《有罪的人》①:主人公之一被字母A来指定。在《梦游人》中,艾什(ESCH)与于格诺(HUGUENAU)没有名。《没有优点的男人》的主人公,尤利什((ULRICH)(没有姓。从我的最早的短篇小说起,本能地,我就避免了给人物以姓名。在《生活在别处》主人公只有一个名,他的母亲只是用“妈妈”一词来确指,他的小女朋友用“红头发”;而“红头发”的情人则是“四十来岁的人”。这是不是故意做作?我那时的做法是完全的自发,只是在后来我才明白了其中的意义:我所服从的是第三时的美学:我不想让人相信我的人物是真实的并有一本户口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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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SCHLDLOSEN。

托马斯·曼(THOMASMANN):《魔山》(DERZAAUBER-BERG)。很长段落的信息,有关人物,他们的过去,有关他们衣着的方式,他们说话的方式(包括他们所有的语病)等等;海滨浴场生活的细致描写,历史时刻的描写(1914年战争以前的年代):例如那个时期的群体风俗:对刚才被发现不久的摄影的狂热,对巧克力的津津有味,闭着眼睛做出的图画,世界语,供单人玩的扑克游戏,听留声机,招魂术当堂讲授(真正的小说家,曼,把这个时代的特点归结为以忘却为目的的风俗,逃避了平庸的历史编纂)。对话,冗长,一旦离开主要的主题便显示它的信息作用,甚至梦在曼那里,也是描写:在海滨浴场渡过第一天以后,年轻的主人公汉斯·卡斯托斯(HANSCASSTOYS)睡着了,再没有比他的梦更平常了,梦里面,仅通过一个羞答答的改变,前一天的所有事件都重复了一遍。我们离普洛东很远,对于后者,梦是解放的想象之源泉。在那里,梦只有一个作用,让读者与社会环境相熟悉,确认他对真实的幻想。

这样一个广阔的背景被精心地描写出来,在它的前面,行进着汉斯的命运和两个肺结核患者的意识形态竞争:塞特姆布里尼(SETTEMBRINI)和纳夫塔(NAPHTA),一个是共济会会员,民主派,另一个,耶稣教士,独裁者,两人都病得无可救药。曼平静的嘲讽使这两位学识渊博的人的真理变得具有相对性:他们的争夺永远无胜者。但是,小说的嘲讽走得更远,在一场戏中达到它的顶峰:两人被包围在各自的陶醉于他们无法改变的逻辑的小听众圈子中间,各自把自己的论据推向极端,以致谁也不知道谁在要求进步,谁在要求传统,谁在要求理性,谁在要求非理性,谁在倚仗精神,谁在倚仗肉体。在数页中人们看到了一场极度的混乱,词语在其中失去其意义,辩论之激烈尤其因为双方的态度互为变化。约两百多页以后,小说的末尾(战争即将爆发),所有疗养院的居民们陷入非理性愤怒与难以解释的狂执中;这时塞特姆布里尼向纳夫塔冒犯,两位患者进行了一场决斗,最后决斗以其中一人自杀而告结束;人们一下明白,使人们互相反对的原因,并不是意识形态上不可调和的势不两立,而是一种外—理性的侵略性,一种晦暗不明不可解释的力量,对于它,人的想法只是一面屏风,一副面具,一种借口。因此,这部出色的“思想小说”同时也是(尤其对于这个世纪末的读者)对思想本身的置疑,对一个曾相信思想,相信其指引世界之能力的时代所作的伟大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