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歇尔-夏尔的青年时代 11

在塞纳河左岸的一间学生公寓房中,一位年轻人在穿着打扮,准备前去参加歌剧院的舞会。这间房间天花板低矮,家具全是旧货市场买来的,但却像是一间按月出租的房间那样的整洁干净,因为房东是个老年妇女,还有一个干活儿并不热情的女佣相帮着。这间房间极其普通,描写起来也用不着什么华丽的词藻。壁炉膛内留有烧剩的余火,壁炉台上放着一本边上泛红的《查理十世加冕礼》,证明女房东是个正统的保皇党人。桌子上摆着年轻的米歇尔-夏尔的法学书籍,上方有一块木板,码放着这位年轻人更珍爱的一些书籍:几位拉丁诗人的诗集,拉马丁的《沉思集》,雨果的《东方集》、《暮歌集》等,但是,也有奥古斯特·巴尔比耶和卡齐米尔·德拉维涅的书籍以及贝朗瑞的一本陈旧的《诗歌集》。然而,所有这一切,特别是书背上的书名,在这只有两支蜡烛照明的二月夜幕降临的暗黑之中显得模糊不清。你只能隐约看到在房间一角,在那张用毛巾被保护着的旧地毯上,有两只大水壶,那是我时年二十的未来祖父亲自提上来的满满两大壶温水,还有一只铁皮浴缸,在女房东再三叮嘱千万别把水漏到楼下天花板上之后,他便泡进浴缸里去了。

在有绗缝的棉被上,放着紧身裤(系名师的手艺)、一件巴斯克式上装和已经让人产生神秘之感的作为化装用的有绉褶带风帽的长外衣,枕头上放着黑缎子面具,一双锃亮的薄底浅口皮鞋放在床前的小地毯上。这位发誓绝不把父亲寄来的极少的钱花光用尽的大学生,在穿着打扮上却毫不吝啬,当然啰,有点是因为想取悦别人的漂亮小伙儿的虚荣心,但更多的也许是觉得自己一直太委屈自己了。米歇尔-夏尔谦虚地认为自己简单纯朴,其实是很复杂的一个人。

他穿着衬裤和带襟饰的衬衫,表情严肃而好奇地对着五斗橱的小镜子端详着。这个年轻人有着那样的一张面孔:它似乎并不属于尚未有所作为的某个人,而是属于一个种族,仿佛在这张面孔下面,被人不经意瞥见的挂在巴约勒宅第墙壁上的其他人的面容偶然露了一下就消失不见了。在这张棱角分明的面庞上,在突出的颧骨和两条厚重的眉毛之间,闪烁着两只深蓝色的冷峻的眼睛,在剧院看戏或在公众场所散步时,时不时地会有美女对他侧目而视。鼻中隔有点嫌厚的那只鼻子令他不太满意:这是那种有点文采的情妇称之为狮子鼻的鼻子。嘴又大又丰满,但是脸的下端带有一种稚气,当然,这个脖颈上围着两古尺长精细麻布的大学生对这一点甚至都未感觉到。不管怎么说,他觉得那不是一张巴黎人的面容,甚至也许完全不是法国人的面庞。总之,别人是不是会把他当作一个匈牙利人,当作一个俄罗斯人,一个漂亮的斯堪的纳维亚人?是呀,一个叫什么拉迪斯拉斯的人,一个叫什么伊凡的人,一个也许叫奥斯加的人……他心想,这倒是可以引起女人们的好奇心。

不过,他到底要把自己装扮成什么人呢?自他来巴黎的第一年起,他就同几个同学一起去参加歌剧院的舞会了,结果是一刻钟后便失望加疲惫地走了出来。如同他的同时代人弗雷德里克·莫罗一样,这类嘈杂的欢快使他茫然不知所措。米歇尔-夏尔的目的是最快地拿到学位,然后回到巴约勒去帮助体弱多病的父亲管理家族财产。这种舞会纯属一种疯狂,他没有任何必要参加。他当然翻阅过巴尔扎克的一些小说,但却不知道自己是在阅读名著,因为当时它们还没被认定为是杰作。但是,他在巴黎经常拜访的那些府第中,没有在任何一家,包括在他的阿鲁伊恩表兄弟们的家中,遇上过穿着浅灰色服饰的危险的狄安娜·德·卡迪央,也没有一个艾丝苔送给他靠妓女卖笑得来的几百万法郎;没有一个伏脱冷向他提出过带着慈父般的爱的忠告,帮助他跻身于上流社会。他有点稍嫌过快地得出结论,小说只是一些无聊的玩意儿。在歌剧院的化装舞会中,众人头戴风帽,罩着黑色面具,像一群蚂蚁或一窝蜜蜂似的不知为什么在流来拥去,熙熙攘攘,他又能从中期待什么奇遇呢?是在等待一个淫荡的女人,她化装成年轻漂亮的轻佻女人却在扮演着贵夫人的派头,而一个嫖客却在远处监视着她?是在等待一个化装成少女的、丈夫在暗中监视着她的上流社会的贵夫人?是在等待暂借其女主人的首饰用一晚,装扮成上流社会的贵夫人的一个女佣?还是把这个夜晚奉献给可爱而随和的布朗歇特(我替她取了这个名字),专门从事绦带制造业的女商人(我替她选了这个行当),每个星期天在床上亲热了一小时之后,假如下雨,就邀她去卢浮宫参观,假如天好,就请她去卢森堡公园散步,那就很容易让她开心了。而同上面那些女人在一起,你是不会动心的。

他毫无情趣地回想起毫无必要的巧妙的回答所引起的一阵傻笑,回想起那习惯使然的尖刻话语的刺人语调以及女人们发蜡加香水的怪味。假设他领一位不认识的美人儿去蓝钟面餐馆或普罗旺斯兄弟餐馆的话,他是知道如何应付替他拉开小包间门的侍者猥亵下流的谄媚的。那小包间里,上一餐饭的余味尚未散尽,而且,他的美人儿一屁股坐下去时,红色棱纹平布面的长沙发上飘起一阵灰尘来。她是不是健康干净的女人?他回想起迪皮特朗博物馆来。有一次他定期来巴黎看医生时,他父亲夏尔-奥古斯坦曾领他去参观过。这个回忆一时间损害了这个年轻人的情绪,难道就因为今天是封斋前的星期二,是狂欢节的最后一天,他就必须身穿一件无名的带风帽的化装长外衣带个美人儿去做爱吗?

一瓶香槟冰在一桶冰中,是他亲自去隔壁的小酒店里买来的。穿好衣服后,他小心翼翼地开启香槟酒瓶的木塞,以避免木塞跳起发出响声,因为有人告诉他说那样很庸俗,然后把香槟倒进有缺口的酒杯,酒在杯中闪烁,接着便一饮而尽,再重新斟满,如此往复,直到酒瓶见底为止。并不是说米歇尔-夏尔是个酒鬼,熟悉名酒使他成为一名品酒专家而非醉鬼。但是,他从他父亲那儿得到了诀窍,后来又传给了他的儿子:为了达到实际上不胜酒力而又能称心如意的水平,必须一口一口慢慢地喝光一整瓶名牌香槟,否则你就永远也喝不了多少酒。

几乎立刻,酒劲儿就上来了:他心跳加快,血管中似乎突然灌满了一种金色的火焰。一个年轻人应当分享自己故土和时代的欢乐,应当敢于冒险,应当不畏艰难险阻,应当向自己证明能够征服其他东西而不是征服一个轻佻的缝纫女工,能够从普通的风帽和黑色花边半截面具下认出高贵典雅的女人来。选择,逗引,大胆,享受,满足……绝妙的方案。当夏尔-奥古斯坦最近拄着双拐来到日后对他已黔驴技穷的雷卡米埃医生的候诊室时,这位聪明的父亲亲自劝告他儿子别任青春流逝而未有节制地享受青春的欢乐。这两个夏尔这一天有过建立父子之间的男性秘密关系的这样一次谈话,避开了母亲、妻子、女儿和姐妹。要是在巴约勒,夏尔-奥古斯坦想必是不会如此真诚说话的。自此之后,米歇尔-夏尔每当想起渐渐被愈加严重的瘫痪折磨的“大骑士”时,总要暗中寻思他父亲是否对自己的过去只是在佛兰德乡间纵马奔驰而没干别的事有所遗憾。门前一辆马车停下来的声响把他拉回到现实中来:那是一辆双座四轮轿式马车,是年轻人雇来在雨雪天“外出”时用的,这增加了女房东对他的好感。下楼之前,米歇尔-夏尔突然灵机一动,又打开了刚锁好的抽屉,把镶有缟玛瑙宝石的镌有徽纹的戒指塞了进去——那是夏尔-奥古斯坦送给他的礼物,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他藏在衬衣里面的几个金币来。他所剩的这六个金路易足够他邀请一位美貌女子共进晚餐了,不管她是公爵夫人还是酒神的女祭司。如果万一那陌生女人是个骗子,他也不会有更大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