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雷街 28(第2/3页)

外面已是一片漆黑。他避开街灯和仅有的几家尚未熄灯的小酒馆,免得被警察发现,他觉得那些警察是专门来抓一个十五岁的法国人的。对于这个熟知古典文学的男孩来说,他走迷了路的这些纵横交错的街道宛如人身牛头怪物所在的迷宫。他冻得浑身发木,但终于找到了北站,可上午的头一班车没有赶上。在他终于坐进三等车厢后,他强迫自己凑合着说佛兰德语,希望少引人注意,但却未能如愿,还是没少被人注意。

开往安特卫普的车把他带往港口,他很快就隐约看到邮轮的烟囱和桅杆的尖顶。但是,谁也不雇见习水手或客房服务员。在一艘德国货轮尾部,一些粗野的大块头在嬉耍,在玩跳背游戏,在互扇耳光。正要上船的军官推开流浪儿米歇尔:“滚开!滚开!”船上的一张张红彤彤的大脸俯视着他,哈哈大笑。米歇尔在吱吱作响的大吊车之间踉跄而行,猛一跳,躲开轮子发出巨响的一辆榻车。那些巨大的挽具和那些颤颤悠悠的细桅是这灰蒙蒙的背景中唯一亮丽的景色。一匹大马在石板路上一滑,摔倒了,车夫用雨点般的鞭子让马重新站起来,米歇尔用法语又喊又骂:“混蛋,我要砸碎你的脑袋!”可是,在一家下等的码头小酒馆里,当女招待没把零钱全部找给他时,他却没敢吭上一声。

在昏黄的雾气中,一盏盏煤气灯点上了。在一家咖啡兼烟草店的橱窗前,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用胳膊搂住他的脖子,悄声地提出一些让他觉得并非下流而是疯狂的建议。他挣脱了安特卫普的这个色情狂,猛跑着穿过把他与码头隔开的那条马路,气喘吁吁地在一大堆木桶后面站下来。恐怖与粗暴无处不在。他是否就在一张篷布下过夜?他知道一些机灵鬼有时候能够成功地爬到正要起航的船上去,直到远海才被发现。但是,这些黑乎乎、登船口关着的轮船,用一根普通的绳子拴在岸边,随着浪头一摇一晃的,似乎难以爬上去。万一到了大海上,他饿得只好从藏身处跑出来,那时会怎么样呢?他又信步走动起来,尽量避开警察和闲荡者,最后来到一处更狭小的锚地,那里排列着一些拖轮和平底驳船。一只沿海航行的小船甲板上的女人在收晾在一根绷紧的绳上忘了收的几条毛巾,米歇尔向她询问,能否付点钱让他在船上睡一觉。女人的丈夫提着马灯出来了。

他的要求让他们哈哈大笑:他们的船不是旅馆,明天天一亮他们就要起航去奥斯坦德。这又有什么关系?米歇尔匆忙地编了一个谎,说他是伊普尔人(他不敢说自己是从边境的另一边来的),白天在城里人多时,与父亲走散了,他找了一整天也没找到父亲;他现在几乎身无分文,只好步行赶路,不过,从奥斯坦德到伊普尔路程并不远。好心的船长夫妇相信了他,他同他们一起吃了晚饭;当夫妇俩回到他们的铜器闪亮的小舱房里去时,他便在一些大包中的一堆口袋上睡着了。

第二天是这个童年时期结束的最美好的日子中的一天。在这三月灰蒙蒙的早晨,他躺在船头,享受着河水在船下哗哗流淌的乐趣;对面一条条驳船驶来,一些孩子沿着舷墙奔跑;船尾的旗帜几乎垂及水面,烟囱里的烟被习习凉风吹散,煤屑落在甲板上;海鸥们在争抢船上倒下的食物垃圾;它们奇迹般地及时地避让开那些大船,是真正的水上生活的乐趣。在河流入海口,他们穿过了一队渔船。大海浪涛汹涌,米歇尔顽强地与晕船、呕吐抗争着。天完全黑下来时,船才停靠在奥斯坦德,他匆匆地谢了主人们几句便跳上岸去了,他担心在这期间,他们突然出于好心,要把他交给警察。他捏了捏裤子口袋里仅存的五法郎硬币:这还够闯荡几天的。

但是,淡季的奥斯坦德让他觉得是一座陌生的城市。大酒店是一些空荡荡的、设下路障的兵营,一些浑身啤酒、烧酒和鱼腥味的行人在狭窄的街道上熙熙攘攘地走来走去。他看准了最破旧差劲儿的一家酒馆餐厅,那里可以租房过夜。一架机械风琴在一间小厅堂内发出噪音,几个水手在搂着姑娘或相互搂着跳舞;老板娘把小家伙(她就是这么称呼他的)安顿在后厨房。她一头浓密的金发,粉红的面颊几近鲜红,让人喜欢;要是有人告诉米歇尔说她同他母亲年龄相仿,他准会大吃一惊的。她勉强能说几句法语,但他听不太懂奥斯坦德的佛兰德语。她端上饭菜来让他吃,吃完了又给他添满。她用手向他指指楼梯上面的一间房间的房门,他困得要命,一下子就躺下睡了,都没注意椅子下面有一双女式靴子,墙壁钉子上挂着一条短裙。

地板的吱咯声把他吵醒,漂亮的老板娘解去胸衣;借助蜡烛的光亮,他看见她穿着内衣向他走来,那金色长发垂及她丰满的胸脯。她在笑,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用各种语言你都能明白的话。她正好是年轻小伙子让她怦然心动、魂不守舍的年龄,对干这种事是行家里手。米歇尔生平第一次发现女人玉体的温热和博大,以及男女同眠的欢悦。他俩最后竟然夹杂着一些方言土语在相互倾诉,如同他们的肉体相互交织在一起一样;她建议他早上喝点牛奶咖啡。

“你父亲一定急坏了。你应该给他发封电报。你需要钱吗?”

他不需要钱。在布朗什姐妹街邮局草拟电报时,他清楚地感到他把冒险的门关上了:非洲或澳大利亚将不是不久的将来的事,但是,其他的一些机遇将会出现。在这一期间,他经历了几个充实的日子,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他知道了女人衣服下面隐藏着的是什么,也知道在街头遇上的姑娘们想同他干什么和他会给她们什么,他敢于用大胆的目光平等地回望她们。而至少今天这一天仍是完全属于他的。

在这个季节,有篷马车是不跑海滩的。他躺在一个防风的沙窝里,让沙子在手掌里漏下;他撮起一些小沙堆,然后又把它们划拉平。他在口袋里装满了贝壳,稍后,光脚䠀过一个小水坑时又把它们掏出来扔掉。中午,他在一个小摊上吃了醋渍贻贝。在他看来,奥斯坦德是那种奇特的地方中的一个,不管怎么说,你什么季节跑去都不合适,你不会格外地欣赏它的。不过,在那里,你会像一个棋子似的重新落入跳鹅游戏棋盘中的一个格子里去,在那里,将会有一个凄凉的十月,然后有一个稍微温馨、浪漫的复活节,和一点犬儒主义的东西,也将会有某个炽热而悲惨的八月的日子。不过,还不存在的东西比已经存在的东西更加地虚幻。少年米歇尔在沙丘上一直走到晚上,他在那里已失去了任何的距离感,他看着一些渔民在沙滩上船帮背风处草率地补缀他们的渔网。当他回到自己现在的住处时,他心想,也许将有第二个销魂夜,他会比第一夜表现得更有能耐。万一他父亲不回电呢?他将会想法受雇于一条渔船。但是,这样是维持不了多久的:他第一次感觉到自由的时光是罕见而短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