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娩 03(第2/2页)

又过了一会儿,最后一个人来看望费尔南德。但这一次既不能交谈,也不能对他微笑。这人是摄影师,他带着他那些变魔术似的家什走进房来:硬玻璃的感光板,即使不能永久也能较长时间地固定住物体的影像,仿造眼睛制作的暗箱,可以填补记忆的空缺,三角架和一块黑布。除了克太太最后的面容之外,这个陌生人还给我留下了房间装饰的片段,借助着这些,我才能重新构筑起已遗忘的内室景象。在费尔南德的床头有两个带五个枝杈的烛台,但每个烛台上只点着三根圣礼上的长明蜡烛,这使这个只有庄严平静的场面多了一种说不清的悲凉。床帷子上面显出来桃花心木的床栏,左边可以看到另一张一模一样的床,整整齐齐地罩着绗成蜂巢纹样的踏花被。昨晚肯定没有人在这张床上睡过。但是我弄错了:仔细查看照片,我发现在踏花被的角上有一块黑东西,那是特里埃的前爪和鼻子,它蜷卧在主人的床上,克先生大概觉得这样很好,心里一感动就由它待在那儿了。

三个女人仔仔细细地给费尔南德安排收拾,她给人的印象是干干净净,无懈可击。汗迹和渗出的恶露都洗净擦干。在生和死交汇相融的当儿,似乎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停摆。这具一九〇三年的遗体穿着细麻布的睡衣,袖口和领子上都镶着花边,一块半透明的白绢蒙上了脸,又在头发底下作成光轮模样。在雪白的被单衬托下,头发显得漆黑。她的双手套在一串念珠里,放在肚子上面,由于腹膜发炎,肚子肿胀着,顶得被单鼓了起来,仿佛她仍然怀着个孩子似的。她变成了人们所看到的死人模样:完整的封闭的一块,感觉不到光、热和触摸,不呼不吸也不发声说话,不再摄取食物,随后再部分排泄出。然而,克太太结婚以前和以后的肖像上,可看出姣好的面容,从她死后的几张照片上,还可以感觉到她的美丽。由于生病消瘦下来,死使她极为平静,如今再也没有取悦和维持仪表的愿望,也许摄影师高超的照明技术更突出了这张人脸的端庄,描画出了鼓起的颧骨、凹下去的眼眶、细瘦精致的鼻子,让她有了一种尊严和让人捉摸不透的坚毅。她宽大的眼睑合了起来,让人似乎觉得她在沉睡,给她抹了一层她也许恰恰缺乏的温情。嘴唇苦楚地扭着,露出死人常有的高傲的皱纹,仿佛如今的下场是他们花了高昂代价得到的胜利。看得出三个女人精心整理了被单,那上面有新熨的像是刻出来的平行宽褶子。她们把这被单满满地摊在灵床上,还把太太的枕头拍得松软些。

就在这个星期,几乎同时给亲朋好友发出了两封邮件,一个是精致的小信封,边上框着蓝色的装饰线,也像成盒的糖衣杏仁一样,是预先定做的。在跟信封相配的信纸上,也用天蓝颜色的意大利斜体字印刷着他们的启事,说克先生和克太太欣喜地告知亲友,他们的千金玛格丽特降生了。第二种信封边上框着粗黑线,克太太的丈夫、女儿、继子、婆母、兄弟姊妹、妯娌、姑姨以及姑表姨表亲戚怀着沉痛的心情宣告,克太太已逝世,这对他们是不可弥补的损失。六月二十二日十点悼亡弥撒之后,在丧家位于苏阿雷的家族墓地举行葬礼,八天以后在布鲁塞尔举行另外一次安魂弥撒。由里斯纳车站出发,有车辆在此等候早上八点四十五分发自布鲁塞尔的火车。

典礼按照预定的计划举行了,我不知道是冒着雨还是有明媚阳光。婆母和前房儿子仍留在黑山。早饭也许比平常略微丰盛一点,匆匆吃罢之后,参加葬礼的人们就按时到雷奥波尔区的车站去。在里斯纳,由那慕尔来的马车夫们赶着马车沿着大路在等候,对于他们来说,这天能做一笔大生意。马匹不时低下头,啃一口丰美的青草。费尔南德被抬到紧靠村里教堂外墙的家族墓地,有一道栅栏把这个地区与墓地的其余部分隔开。在克先生身旁过了三年零三个月之后,她又回到了她的亲人中间。这一小片竖着十字架的家族园子早就住着她的父母、夭亡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举行过宗教仪式之后,克先生跟本堂神甫交谈了几句。神甫向他暗示教堂太穷。的确,那教堂很丑陋,又老又旧,或者说没有好好维修,里面刷着棕黄色的粉浆。让神甫最伤心的是没有祭坛后面必备的彩色玻璃窗。在一个美丽的彩色玻璃窗上绘制圣费尔南德的肖像,立在她家墓地的旁边,肯定是纪念亡人的最触动人心的建筑。那个丧妻的鳏夫拿出了他的支票簿。

几个月之后,他收到了从黑山寄来的照片,新的彩色玻璃窗已安好了,他觉得奇丑无比。随照片还附了神甫写的一封卑躬屈节的信:当然,彩色玻璃窗让教堂的祭坛显得好看一些,对比之下,左面的窗子镶着白色的玻璃,比以前更显寒碜。说不定可以再把它装饰一下,来代表圣米歇尔,作为那彩色窗的呼应。克先生把这封信放进了纸篓。


  1. ✑Jean-Honoré Fragonard(1732-1806),法国画家,擅长风景、肖像和历史题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