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走向永恒之邦的过客 14(第2/3页)

佐埃把他交付给一个跟随路易·特鲁耶四十年的老仆布瓦尔,他们一起上了楼;男人对男人的忠心耿耿使奥克塔夫很感动,他发现那老仆脸上布满了皱纹,几个月以来,他都一整夜一整夜地侍候他的主人。奥克塔夫觉得,这个年老的仆人比善良的佐埃跟路易的关系更近。

布瓦尔悄悄地打开了一扇窗子的百页护板,帮先生倚着枕头抬起了身,然后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那病人兴奋地大声说:

“亲爱的外甥,在我死前还能再看您一眼,我多么高兴呀!”他的声音衰弱了下来:“是呀,我一向不怀疑您心里绝顶聪明……无论如何,我本来早该派人去叫您……也许是我有点倚老卖老了……”

奥克塔夫很尴尬,赶紧设法道歉。他怎么会拖延了这么长的时间才来看这个临死的人呢,这个人跟他这么亲近,而且愿意向他表示眷恋的感情。他的姨夫是不是对他有一个最后的嘱托,而他也许没有力量去完成?路易·特鲁瓦喜欢辞章文藻,很看重他外甥这么个优秀的作家,他明白,那一段欢迎词里面似乎包含着一点谴责,于是,又用庄严肃穆的声调继续说下去,在十九世纪这似乎是不可少的。

“亲爱的外甥,您的来访使我觉得无限荣幸。就像我周围的人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一样,您的造访比我一生中所得到的一切荣誉都更让我感动……”

他停了下来,考虑了一下,又犹犹豫豫地说:“我觉得我的确得到过一些荣誉……”

这些话大概是让奥克塔夫受到了触动,否则他不会不厌其烦地用文字记录下来。如果是我,我觉得一个已经被亲人们评价为出类拔萃的人,临死时能对自己的过去抱着相当淡泊、相当洒脱的态度,不必自问是否得到过荣誉,就已经足够让我尊重了。

路易·特鲁瓦的声调又显得更为亲密了些:“自从我在这里卧床不起,对我来说死亡就不再是个不速之客……我不再害怕死亡了……但是,我本来还希望陪着我的亲人们再多过几个月。”

来客想说些让他放心的客套话,但是姨夫打断了他:

“算了,我的疼痛一阵接一阵,停的时候不多,甚至越来越重。死了倒是个解脱。再说,死了也许就能看到我亲爱的女儿……”

当年他常跟那个小姑娘在铺着沙子的小路上玩耍,后来小姑娘长大了,差不多总在怀孕,体态臃肿,她跟她的丈夫去看望伊雷内姨妈,奥克塔夫就借口给姨妈采一束花,从客厅里溜出去。那两个女人都没有让他特别注意。但是一向微不足道的玛蒂尔德身价突然高贵起来,这临死的人希望在天上看到她,从而竟得到了安慰。奥克塔夫时常自思自忖,说不定将来还能看到雷莫,现在要不要对姨夫肯定地说他坚信在另一个世界还会遇到他们?他曾在他的某一本书里写道:“我们相信灵魂的永生。如果我们不相信这一点的话,一想到这一切都是上帝安排好的,我们也会心平气和地安息。”这是作者一句典型的话,这话肯定了那种信仰,仿佛比人们对他的期望还要强烈,然后又惴惴地屈曲在他所选择的那种假说里。如果死亡就是安睡,那么与亲人团聚莫非只不过是最后一次睡眠中的梦境?幸亏路易·特鲁瓦并不指望外甥证实或否认这个假说。他把眼睛闭上了。

奥克塔夫从来就钦佩他姨夫的仪容气度,抬眼望着陈设在宽敞卧房一个角落里的市长的豪华肖像。画像里的路易·特鲁瓦还很年轻,穿着表示他职位的镶着金色绦子的制服,纯净的面容上显出的安宁几乎带有希腊气息。来访的外甥满怀温情地回想起三十多年以前,被流放到布鲁塞尔的老大卫的高足纳维兹曾给风度翩翩的路易画过一幅美丽的素描,就像一个古代浅浮雕的孩子,紧紧搂着心爱的羔羊……这一切都落到如今的下场……他为濒死姨夫最后这痛苦的模样感慨不止。他衬衫里面的上身已见消瘦,衬衫有些发潮,是路易特意穿上来接待外甥的,皮包骨的脸,棱角突出的额头,凹陷的太阳穴。诗人觉得这些地方仍然美丽,它们组成了一种精神的堡垒,而这堡垒是不会陷落的。路易·特鲁瓦又睁开了眼睛,彬彬有礼地打听他大姨子伊雷内的偏头痛,埃米尔的太太、他外甥媳妇的慢性病,她秋天曾到阿克兹来住过几天。客人完全明白,那些小病小痛一点也不会让这濒于死亡边缘的人感兴趣。路易·特鲁瓦只不过仍然遵守着他的原则:关心别人胜过关心他自己。奥克塔夫痛心地想到他与姨夫亲密相处的时间已所剩无几了。他没有好好利用机会跟他敞开心扉谈一谈,把自己与这个生活经历比他丰富得多的人做个比较,他从来没有把他个人的理解、怀疑、焦虑和不安告诉过他,而这些才是织成全部生活的经纬。让他提供一些建议是不是为时已晚呢?起码,能够跟他谈论一会儿他写的有关雷莫的那本书该有多好……但是,用一个连自己都不敢面对的问题去打扰一个病人是多么不合时宜!正好在这个时候佐埃进来了,她怕谈话的时间太长。她请外甥跟她一起到花园里转转。

“Consilium abeundi.”路易·特鲁瓦微笑着说,直到临终,他还是个拉丁文的学者,“亲爱的外甥,您姨妈建议您走,那您就走吧。您在上路之前再来看看我。”

奥克塔夫和佐埃沿着池塘散步,这个时候,池边上堆满了枯叶。佐埃喋喋不休地说着话。她提起来她的两个孩子阿丽克斯和玛蒂尔德,曾在这一带高坡上跟着奥克塔夫玩滚铁环的游戏。她仿佛又看到一八四八年路易得到蒙斯市长职位前不久,在布鲁塞尔那动乱的日子。那时奥克塔夫暂时躲到他姨夫家里来,因为他就读的圣米歇尔教会学校里的好心牧师认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最好打发学生各自回家。但幸亏人民群众并没有像巴黎的民众那样,被心怀叵测的人引入歧途……她又提起了一桩辛酸的回忆:说起一八三〇年那些动荡的日子。那时她正跟姐姐伊雷内住在一起,伊雷内新近刚跟奥克塔夫的爸爸订了婚。两位小姐在公园里散步,听到从那慕尔方向传来了炮声。大路上挤满了身穿工作服手拿标枪的人,她们俩决定冒着危险,从这条路上逃到大姐阿梅丽家里去。亲爱的奥克塔夫,她不久之前嫁给了你的伯伯,维克多。平头百姓也掺和到政治里来了,有谁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农民起义的可怕形象在小姐们的眼前晃动……到了皮尔麦茨家,发现从前给威廉国王当过侍卫的维克多正亲自为造反的人们制作子弹袋呢,她们真是大吃一惊。不久之后恢复了秩序。是阿尔蒂尔的父亲殷勤妥帖地把两位小姐送到布鲁塞尔,去参加比利时国王的登基典礼。那个阿尔蒂尔大概从来也不能让我们可怜的玛蒂尔德得到幸福……我们的弗洛尔那时已经有喜了,就留在马尔西安……这个出色的女人伤心地一个个数过她死去的亲人:美丽善良的弗洛尔,才二十一岁,就被好心的上帝召回去了;还有阿梅丽和她的丈夫维克多、善心的邦雅曼,您的父亲,打猎的好手,又精通音乐……到最后,我们亲爱的玛蒂尔德又那么突然地离开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