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余波(三)

寒假就快过完了,还没有开始下雪。厄尔与我约在楚银西贡美味店里,自我闭门不出以来,这是我们第一次碰头。楚银西贡美味店就是位于劳伦斯威尔的那家越南馆子。麦卡锡老师向我们推荐它的那天,我们误打误撞嗑药嗑“嗨”了,把我们拍电影的事情告诉了瑞秋。我觉得,也许厄尔会乐意去个古古怪怪、菜肴难以下咽的餐馆里碰头。

我到店的时候,厄尔已经先到一步。我在冬衣下出了一身汗,因为我是从家里骑单车过来的。眼镜也蒙上了一层雾,于是我不得不摘掉眼镜,像只鼹鼠一样眯缝着眼睛四下打量。厄尔没有现身,所以我在店里转来转去,直到找到他。他拉长了脸,正搅着一碗汤。

“欢迎,欢迎。”一团人影说道——也许正是店主楚银,吓得我魂飞天外。

“嗨。”我对厄尔说。

“你怎么样?”

“是越南河粉?”

“是啊。”

“好吃吗?”

“汤里有筋腱之类的怪东西。”

“唔。”

“想点什么菜?”楚银问。他的个头体形都跟我差不多,我们的光顾似乎让他开心得要命。

“越南河粉。”我说。

“一份越南河粉。”楚银高喊道,摇摇摆摆地走开了。

“这次总算没加‘料’。”厄尔嗫嚅道。

店里的R&B乐曲无比舒缓,放得有些大声。“你是我火辣的恋人。”歌手低声吟唱,“火辣……的……恋人。”

“嗯,”我说,“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不过瑞秋过世了。”

“嗯,我听说了。”

“那么,唔。你把你的DVD从她那儿取回来了?”

“是啊。”厄尔边说边搅汤。

“可以拷贝几份吗?”

厄尔挑高了眉毛。

“我崩溃了。”我说,“我抓狂了一阵,唔,刮花了我自己的DVD。所以现在我手头一份也没有。”

厄尔睁大眼瞪着我。

“我烧了我的那份。”他说。

“噢。”我说。不知何故,他的话并没有让我大吃一惊。我本该抓狂才对。

“是啊,”他说,“在垃圾筒里一把火烧了。”

“那我猜,没有备份剩下了。”我说。

“你弄坏了你的那份DVD?再也放映不了了?”

“是啊。”我说。

“该死。”厄尔说。

“噢,姑娘!”R&B歌手唱道,“你让我惊叹连连。”

我们双双沉默了一会儿。厄尔开口说:“我没料到你会把自己的那份弄坏。”

“是哇,”我说,“我抓狂了。我说不清。”

“我甚至压根没想过,你会……做出这种事。”

“确实不应该。”我说。但厄尔似乎并非故意惹我内疚,他不过是显得有点吃惊。

“一份越南河粉。”楚银把碗摆到桌上,宣布道。河粉闻起来有点诱人,又有点恶心。我闻了闻,河粉先是散发出甜美的甘草味,又带点牛肉味,接着却突然隐隐传来一丝别的气味,仿佛汗津津的屁股。一并呈上的还有一只大碟子,里面装着叶子、水果和看上去跟精子差不多的豆芽。

我正苦思着先吃哪一样,厄尔突然开口:“这也算是件好事,因为我不能再玩电影了。我得找个工作。我得赚点钱,搬出我妈那栋该死的房子。”

“是吗?”我说。

“是啊。”厄尔说,“是时候向前看啦,哥们儿。我可不能再玩电影了。”

“你打算找份什么样的工作?”

“不知道。到温蒂汉堡店帮工之类的吧。”

我们双双开吃。肉汤滋味不错。各种畜禽下水就怪得让我有点受不了,那些玩意疙疙瘩瘩,带着大块的脂肪和杂碎。还有些叫作“牛肉丸”的东西,反正休想让我吃。

鬼使神差地,我说道:“我可能会有几门课不及格。”

“是吗?”

“是啊,我基本上没去上学嘛。”

“没错,麦卡锡气得很。”

“嗯,气他的呗。”话一出口,我立即满心后悔。

“别说屁话。”厄尔说。

我没有吭声。

“如果不及格的话,那就是你犯傻。”厄尔接着说。他听上去并没有怒意,一副实事求是的口吻,“你可没有那么糊涂。你还要念大学,找个好工作,还有大好前程呢。”

“我在想,”我说,“或许我不去念大学。或许我想去电影学院。”

“干吗?因为瑞秋吗?”

“倒不是。她跟你提过电影学院的事吗?”

“她拜托我申请电影学院。我猜她可能也拜托你了。当时我说,小妞,你脑子出问题了吧?我才没钱去念电影学院。”

“你可以申请奖学金。”

“谁他妈会给我奖学金。”厄尔说。他终于吃了些面条。

“为什么不给呢?”我问道。

厄尔嘴里塞满面条,凶巴巴地说:“总之就是没门。”

我们又吃了些。R&B歌手欢快地歌唱着一个姑娘如何让他“心醉”。在简陋的玻璃柜台后面,楚银正跟着哼唱。

不知道什么缘故,我对电影学院的事难以释怀。

“我可能还是会申请电影学院,”我说,“所以我想,我可能得重新拍几部电影。”

厄尔用力嚼着东西。

“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帮忙。”我说。

厄尔没有抬眼看我。过了一会儿,他有些伤感地说:“我可不能再玩电影了。”

正在这时,某些无比邪恶且(或)愚蠢的外星人突然控制了我的大脑,指使我说了些狗屎到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如果我们一起拍电影,也许正遂了瑞秋的遗愿。”我听见自己说道。

厄尔直直瞪了我一会儿。

“你知道个屁,哥们儿。”过了好久,他总算说道。他的语调既刻薄,又伤感。“不是我非要凶你,反正我也就是这么一说。这是……你第一次受到生活的打击。你可不能反应过激,因此做些难以挽回的决定。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人人皆有一死。有人还会做蠢事。我身边到处是做傻事的家人。我曾经一心希望为他们做点事。我现在依然希望为他们做点事。但你必须过好自己的生活。你必须先料理好自己的事,才有余力帮别人。”

我一言不发,因为厄尔从未这样敞开心扉过。我的意思是,这番话史无前例,因为它十分隐私。也许并不是这个原因,我说不好。无论如何,我不禁哑口无言,而厄尔接着说了下去。

“我并不想扔下我妈。”他的语气跟刚才一模一样,“把她扔在那栋破房子里。一天到晚酗酒,无时无刻不在上网。我也不愿意离开德温和德里克。他们是两个蠢货,笨得要命,唉。瞧瞧我周围的人,有谁的家人跟我的家人一样衰?有谁住的地方有我破?”

“但我总得先照顾好自己。”厄尔说。我觉得,此时此刻,与其说他在对我讲,倒不如说他是在自言自语。他的语气有几分像是解释,有几分像是恳求。“他们得先把自己的破事理清,我才能帮到他们。我爱我妈,但她有些我帮不上忙的问题。我爱我的兄弟,但他们得先把自己的烂摊子收拾清楚,不然我也帮不上他们。否则的话,他们只会把我一起拖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