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 莫蒂默池塘,多塞特郡(第3/4页)

此刻我觉得自己真该深深地感激那位勤务兵,因为除了帮我修好了车以外,他还让我发现了这么一个万分迷人的所在,要是没有他,我是绝不可能找到这儿来的。池塘并不大——周长估计不过四分之一英里左右——只要站在任何一个突起的位置,它的全景你都可以尽收眼底。这里弥漫着一种异常静谧的气氛。池塘周遭遍植树木,其密度恰好能为池畔提供宜人的荫蔽,这里那里一丛丛高高的芦苇和香蒲钻出水面,也打破了那静止不动的天光云影。我脚上的鞋子颇不便于我绕着池畔走上一圈——从我现在坐着的位置就能看到池畔的小径逐渐没入了一片片深深的泥泞中——不过我要说,一见之下这正是此地风景的魅力所在,我真想踩着泥泞走上那么一圈。只有在想到这样一番探险可能导致的灾难性后果,想到这么一来我身上这套旅行服装就要毁于一旦了,我这才按捺住这一时的冲动,退而求其次地满足于坐在这条长凳上静静地欣赏。半个钟头过去了,我就这么坐在这里,静观池畔各个位置静坐垂钓者的进展。从我坐的那个位置,我大约能看到十来位钓客,不过那强烈的日光再加上低垂的枝柯形成的树荫却让我无法看清楚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位,于是我也不得不放弃之前期望着不妨一试的那个小游戏:猜测哪位钓客有可能是刚刚帮了我一个大忙的那幢宅第的主人——那位退役的上校。

无疑,正是周遭环境的清幽使我能够更为全面透彻地细细思考这半个多钟头以来进入我思绪的那些念头。的确,要不是周围的这份静谧,我也不太可能再细细去咂摸跟那位勤务兵邂逅以后我自己的言行举止。也即,我为什么要给人留下我从未受雇于达林顿勋爵这样一个明确的印象。因为毋庸置疑,方才发生的情形确实是这样的。他问我:“您是说,您当真曾为那位达林顿勋爵工作过?”而我给出的回答只能被理解为我并没有为爵爷工作过。当时我也可能只是突发奇想,并无深意——不过对于如此明显的怪异举动,这恐怕很难说是个令人信服的解释。因为不管怎么说,我现在都得承认,像是跟勤务兵之间发生的类似的小插曲,这已经并非是头一遭了;虽说我对其性质还没有明确的认识,不过这个小插曲无疑跟几个月前威克菲尔德夫妇来访期间发生的那件事有些必然的联系。

威克菲尔德先生和太太是对美国夫妇,已经在英国——据我所知,是在肯特郡的某个地方——定居了有二十年了。因为跟法拉戴先生在波士顿的社交圈里有些共同的熟人,他们有一天就造访了达林顿府,待到用过午餐,在下午茶之前离开。那个时候法拉戴先生来到达林顿府也不过几周的时间,他对这处房产的热情正是最为高涨的时候;于是威克菲尔德夫妇来访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参观这处房产上,由我的雇主亲自带领上上下下看了一个遍,连那些罩着防尘布的区域都没放过,实在是显得没这个必要。不过,威克菲尔德夫妇对于四处探访表现出来的兴致至少跟法拉戴先生一样高涨,我在府里各处忙我工作的时候,经常会听到从他们刚刚到达的地方传来的各式各样美国人所特有的赞叹和惊呼声。法拉戴先生是带领客人从顶楼开始参观的,等他们来到底层逐一参观那些富丽堂皇的厅堂时,他已经像是坐上了一飞冲天的飞机,陶陶然、飘飘然了,不厌其烦地向客人指出檐口和窗架上那精雕细琢的细部,手舞足蹈地描述“那些英国的爵爷”在每个房间都曾做过些什么。我当然不会有意去偷听,不过从听到的一句半句当中也就知道他们谈话的大意了,我不禁为我的雇主知识面之广博而感到吃惊,其中除了偶有不尽不实之处以外,足以透露出他对英式传统和习惯的深深迷恋。值得注意的还有,威克菲尔德夫妇——尤其是威克菲尔德太太——对我国的传统其实也所知甚详,从他们的言谈话语当中可以得知,他们自己也拥有一幢颇为富丽堂皇的英式旧宅。

在那次参观探访活动的某个阶段——我从门厅那儿穿过,本以为宾主一行已经到户外参观庭院去了——发现威克菲尔德太太并没有出去,正在仔细地检视通往餐厅的那道石质的拱形门廊。我从她身边经过时,轻声道了声“请原谅,夫人”,她转过头道:

“哦,史蒂文斯,也许你能够告诉我。这座拱廊看起来像是十七世纪的,不过它难道不是相当晚近的时候才添造的吗?也许就是达林顿勋爵的时代修建的?”

“有这个可能,夫人。”

“非常美。不过它有可能是仿造时期的一个产物,其实只有几年的历史。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不能确定,夫人,不过确实有此可能。”

接着,威克菲尔德太太刻意压低嗓音道:“不过请跟我说说,史蒂文斯,这位达林顿勋爵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你想必肯定是为他工作过的。”

“没有,夫人,我并没有。”

“哦,我还以为你有过呢。奇怪了,我怎么会有那样的想法呢。”

威克菲尔德太太转回头去继续端详那座拱廊,把手放在那上面道:“如此说来我们是没办法确定了。不过,在我看来它还是像一件仿造品。非常精妙,但是仿造的。”

本来我可能很快就会把这次短暂的交谈完全忘掉的;然而,在威克菲尔德夫妇离开后,我把下午茶给法拉戴先生端到会客厅里的时候,却注意到他显得颇为心事重重。经过开始的一段沉默后,他说:

“你知道吗,史蒂文斯,威克菲尔德太太对这幢宅子的好感并没有我原本料想的那般强烈。”

“是吗,先生?”

“事实上,她似乎认为我夸大了这座庄园的背景和世系。认为所有那些可以追溯到几世纪前的建筑特色都是我编造出来的。”

“真的吗,先生?”

“她不断地断言每一样东西这也是‘仿造的’那也是‘仿造的’。她甚至认为连你都是‘仿造的’,史蒂文斯。”

“真的吗,先生?”

“真的,史蒂文斯。我跟她说过你是货真价实的,一位货真价实的老牌英国管家。跟她说你在这幢老宅里已经工作了三十多年,效命于一位货真价实的英国爵爷。可是威克菲尔德太太在这一点上都敢于反驳我。事实上,她反驳我的时候显得可有把握了。”

“是吗,先生?”

“威克菲尔德太太确信,史蒂文斯,你是在被我雇定以后才到这儿来工作的。事实上,她给人的印象是这都是你亲口告诉她的。你应该能够想象,这让我显得十足像个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