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7页)

另一扇门静静地被打开了,维罗克先生赶紧向那扇门的方向看,先看见了黑色的衣服。接着出现的是秃头,再是下垂的暗灰色胡须,然后是两只布满皱纹的手。进来的这个人,把一叠文件捧在眼前,踏着小碎步,边走边翻阅着手中的文件。这位使馆参事枢密顾问乌尔姆的近视眼看来很严重。这位对政府极有价值的官员把那叠文件放在桌子上,露出了真实的面容。他的脸色异常苍白,那张忧郁的丑脸被长长的暗灰色头发包围着,眉毛又黑又粗。他把黑框夹鼻眼镜架在塌鼻梁上,眼镜里维罗克先生似乎吓了他一大跳。在浓厚的眉毛下,他那双视力极差的眼睛透过眼镜可怜地眨着。

他没有要问候的意思,维罗克先生觉得自己是客人,所以也没有问候。但维罗克先生稍微调整了一下肩部和背部的姿态,脊椎微微前倾,这应该是表示客气的顺从。

“我这儿有几份你写的报告,”这位大使馆的幕僚以出乎意料的柔和和谨慎的声音说道,边说边使劲地用食指尖指着桌上的那一叠纸。他停顿了一下,维罗克先生认出了自己的字迹,屏住呼吸等着下文,“我们对这里警察的态度很不满意。”使馆幕僚又继续说话了,听上去已经精疲力竭了。

维罗克先生的肩膀虽说没有真动,但仍让人感到他在耸肩。他开口说话了,这是他自早晨离开家后的第一句话。

“每个国家都有警察,”维罗克先生说话富有哲学内涵。但那位大使馆幕僚不断眨眼,维罗克先生感到有些紧张,于是补充说,“我的意思是说我对这里的警察也毫无办法。”

“我们真正想要的,”这位手指着桌上那叠文件的人说,“是做一件能刺激他们神经的事。这是你能办到的——难道不是吗?”

维罗克先生没有回答,仅是叹了一口气,这口气是他在无意识地叹的,因为他脸色马上就堆出了笑脸。那位幕僚怀疑地眨着眼,就好像是屋里暗淡的光线刺激了他的眼睛似的。这位幕僚又开口了,他的话暧昧难懂:

“在这个国家里,警察的警惕性很高,地方官员很严厉,法律很宽宏,没有镇压手段。这些是欧洲的耻辱。如今,我们最期待的就是骚乱——毫无疑问,骚乱正在酝酿之中——”

“毫无疑问,毫无疑问,”维罗克先生用一种低沉的、献媚的、只有演说家才有的语气打断了对方的谈话,他此番话的语气与从前截然不同,这让对方惊骇不已。“骚乱的可能性已经达到非常危险的程度。我过去12个月提交的报告对此做了充分的说明。”

“你过去12个月的报告,”枢密顾问乌尔姆又开始说话了,态度文雅、冷静,“我都看过了。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要写这些报告。”

双方陷入了一阵令人沮丧的沉默。维罗克先生哑口无言,而对方则盯着桌上的报告看。看了一会儿后,他轻轻地推了文件堆一下。

“你在报告里所说的情况就是我们雇用你的原因。我们现在不需要文字报告,而是要创造具有独特重大意义的事件——我的意思是说具有震惊效果的事件。”

“无须多言,那是我全部努力的方向。”维罗克先生嘶哑的谈话声音里带着自信的腔调。但那种正在被桌子对面闪闪发光令人目眩的眼镜片后的目光监视的感觉让维罗克先生感到惊慌失措,于是他用一个表示坚决忠诚的手势结束了说话。这位辛勤工作但地位卑微的大使馆成员,此时好像是被一个新想法触动的。

“你很胖。”他说道。

这句评语,确实具有心理学冲击力。此外,由于说话的人是个谦虚谨慎的文职官员,平时只知道舞文弄墨,根本不了解外部世界,这句话从这样的人嘴里说出来力量就更强了。维罗克先生好像是被这句话蜇了一下,倒退了一步。

“什么?你想说什么?”他惊呼道,沙哑的声音里带着怨恨。

这位枢密顾问本来是奉命来进行这次谈话,谈话进行到这时,感到自己无法胜任这项任务。

他说道:“我认为你最好去见一下弗拉基米尔先生。对,你必须去见一下弗拉基米尔先生。你在这里等着。”他说完便小步跑出了房间。

维罗克先生再次梳理起自己的头发,额头也冒出细小的汗珠。他噘着嘴吐出一口气,就好像是在吹汤勺里的热汤一样。当那个穿棕色裤子的男仆悄悄地来到门口的时候,维罗克先生仍然待在他刚才进行谈话的位置上,一步都没有敢动。他一直都维持着一种姿势,仿佛他感觉周围全是危险。

他走过一段楼道,楼道里孤零零地只有一盏煤气灯亮着,接着他上了一层旋转楼梯,走到了第二层让人心情舒畅的光滑走廊里。那男仆打开了门,闪在一旁。维罗克先生感到踩在了厚实的地毯上了。房间很大,有三个窗户。一个刚刮过胡子、脸盘特别大的年轻人坐在一把宽大的扶手椅上,面前是一个巨大的桃花木书桌。这时,那位使馆参事拿着文件正要离开,这位年轻人用法语说:

“亲爱的,你说得很对。他是头很胖的……动物。”

弗拉基米尔先生是大使馆一等秘书,在社交界很有随和、有趣的名声。他是社交圈里的宠儿。他很聪明,能从相互矛盾的思想中找到怪异的共同点。当他讲到关键点的时候,他会把身体向前倾,举起左手,仿佛那个关键点就被抓在他的拇指和食指之间,而在他那张刮得干干净净的圆脸上,则流露出一种混杂着欢乐和困惑的表情。

此时此刻,他正看维罗克先生,但脸庞上既没有欢乐,也没有困惑。他背靠着椅子,双肘自然伸展开,跷着二郎腿,面色异常鲜嫩,鲜嫩得就如婴孩,一副不许任何人瞎说的样子。

“我猜你应该懂法语?”他问道。

维罗克先生用嘶哑的声音回答说他懂。他的庞大身躯向前倾斜着。此刻,他正好站在房间的中央,一只手紧抓着帽子和手杖,另一只手僵硬地下垂着。他低声谦卑地从喉咙里咕哝说自己曾经在法国炮兵中服役。听到这里,弗拉基米尔先生脸上马上露出鄙视的面容,他改变了语言,开始用地道的英语说话,丝毫听不出有任何外国口音。

“哈!对。当然。你拿到他们新型野战炮的炮尾栓设计图纸,你为此拿走了多少钱?”

“我在一座堡垒里被严密地拘禁了5年。”维罗克先生出乎意料地回答道,丝毫没有任何表情。

“这算短的,”弗拉基米尔先生评论道,“你被他们抓住了,这是自然的结果。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

维罗克先生用嘶哑的声音谈起了过去,从青年谈起,谈到了他怎样迷上了一个不值得爱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