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5页)

没有人打断他的讲话,他继续坦然述说自己的信念,用不可抗拒的力量征服了听众,就像上帝赐予人间仁慈一样:人类的物质生活透露出了人类的秘密命运;决定人类的历史和未来的是经济基础;指引人类思想发展和各种激情的思想根源……

奥西彭同志一声刺耳的大笑打断了这段长篇大论,使得传道士张口结舌,眼睛中原先的得意劲全没有了,变成了迷惑和混乱。他把眼睛闭上了一小会儿,仿佛是要集中精力。屋子里一阵沉默,屋里的两盏煤气灯和越来越旺的炉火使屋里的温度变得非常热。维罗克先生从沙发里站起来,不情愿地踏着沉重的步伐去打开通往厨房的门,这样能放进新鲜空气,可是这一来从屋里就能看到局外人史蒂夫。史蒂夫这时趴在柜台上画圆圈玩,他画了无数个圆圈,有同心圆,有椭圆。他画出来的圆有才气,让人感到目眩,因为画面上有错综复杂的曲线、整齐划一的格式、令人感到迷惑的交叉线,他的画让人想起宇宙混沌,这位艺术家一直在埋头作画。他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其中,背部微微颤抖着,瘦弱的脖子深深地陷入脑壳下方的空谷中,似乎随时有折断的可能。

维罗克先生虽然不喜欢史蒂夫的画,但依然感到惊奇,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又坐在沙发上。亚历山大·奥西彭穿着破旧的蓝色哔叽大衣,他站了起来,想放松一下长时间不动形成的身体僵硬,在低矮的天花板下显得他的个头很高。他闲逛到厨房(下两级台阶),站在史蒂夫背后看画。看了一会儿,他转身回来,嘴里神秘地念叨着:“非常好,非常有特点,很典型。”

“什么东西那么好?”再次回到沙发角上坐着的维罗克先生低声询问道。被问的人漫不经心地解释了自己的意思,态度很谦逊,还用头指了一下厨房。

“典型的精神变态——我是说那些画。”

奥西彭同志的绰号是“医生”,医学院的肄业生。离开学校后,浪迹于工人组织之间,讲解社会主义卫生学。写了一本貌似医学著作的书(以廉价小册子的方式分发,立即就被警察缴获了),书名叫《中产阶级的腐朽毛病》;还担任一个相当神秘的名叫“红色委员会”的特别代表,跟卡尔·云特、米凯利斯一起负责文字宣传工作。他们一起至少打通了与两家大使馆的关系,他们进出大使馆的频率高得让人难以忍耐,达到了科学允许普通人能做到的极限。“你是在说那孩子是精神变态者吧,是不是?”维罗克先生咕哝道。

“他是科学的产物。非常典型,典型的精神变态者。你只需看看他的耳垂。如果你读过龙勃罗梭的著作的话……”

维罗克先生几乎是横躺在沙发上了,面色忧郁,紧盯着自己马甲上的那排纽扣,但他面颊微微泛起红晕。最近只要稍微提到“科学”这个词(中性词且无固定含义),他的脑海里就浮现出弗拉基米尔先生那令人讨厌的形象,不仅栩栩如生,而且几乎神奇般的清晰。这种现象确实应该属于科学奇迹之一,这使得维罗克先生处于恐惧和气愤的精神状态下,处在这种精神状态下的人喜欢发毒誓,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反倒是缓过一口气的卡尔·云特说话了。

“龙勃罗梭是头笨驴。”

听了这句亵渎的话,奥西彭同志感到震惊,他用可怕的、无情的眼光盯着说话人。在卡尔·云特那瘦骨嶙峋的大脑门的阴影下,他的双眼变得暗淡无光,嘴里咕哝着什么,每说完一个词,舌头就会被咬到一次,就好像是他在生气故意要咀嚼自己的舌头一样:

“你见过这样的蠢货吗?对他来说,是罪犯就要被关起来。事情就这么简单吗?那些关他的人——就是那些迫使他在监狱里的人算什么?对,这些人强制他坐牢。然而,罪名是什么?他难道不知道他正在通过观察大量穷鬼、倒霉鬼的耳朵和牙齿让无耻之徒在这个人吃人的世界里大行其道吗?难道凭牙齿和耳朵能分辨出罪犯?他们是罪犯吗?法律能更好地判断他是否是罪犯——法律就是给罪犯打上烙印的工具,这是吃饱撑得慌的人为了对付营养不良才发明的把戏。这样的法律有什么用处?把烧红的烙铁盖在罪犯的身上难道你闻不到皮肉焦煳的气味、听不到皮肤烧焦的咝咝声吗?龙勃罗梭写的那本愚蠢的书,就是这样制造罪犯的。”

他情绪非常激动,手中的手杖和他的双腿一起颤抖起来,军帽遮阳布掩盖下的身躯却仍然保持着他传统性的挑战姿态。他似乎嗅出了社会中的暴力气息,于是他竖起耳朵听社会中各种残暴的声音。他的姿态预示着极大的力量。这位垂死的老兵当年在战场上是爆破专家——他曾经在讲演台上、秘密集会中、私人会面时都有表现。这位著名的恐怖主义分子一生中还没有亲自动过大建筑物一根手指。他既不是个活动家,也不是个口若悬河的讲演家,因为他不能煽动大量人群发动情绪激荡的运动。他怀揣着更加狡猾的目的,以鲁莽的、恶毒的阴谋家的身份参加活动,他的恶毒冲动不仅来自盲目的嫉妒、因无知而生的恼怒虚荣心、因贫困而生的痛苦,还源自一种高尚的幻觉,他坚信自己拥有气愤、怜悯、造反的正当权利。他拥有的恶毒能力此时已经相当稀少了,就如同一个过去装致命毒药的瓶子里的毒气味,这个毒药瓶已经用空了,没有多大用处了,可以被丢弃到堆放他们那个时代废物的垃圾堆里了。

假释犯传道士米凯利斯抿着嘴暧昧地笑了。为了表达自己郁闷的认同,他把那张像涂了白粉的圆脸低垂下来了。他曾经坐过监牢。他皮肤上还留着在咝咝声中打下的烙印,他轻声地咕哝道。不过,绰号“医生”的奥西彭同志已经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你不懂,”他轻蔑地开口说,但马上又止住了,因为他看到了威胁。两只像巨大黑洞的眼睛缓慢地转向他,并死死地盯着他,仿佛又冲着他的声音而来。他停止了争论,微微地耸了耸肩。

史蒂夫习惯于在无人理睬的情况下走来走去,他此时已经从餐桌前站起来,带着画回床上了。当他走到会客室门口的时候,他被卡尔·云特的雄辩比喻吓唬住了。画纸从他手里脱落,他死盯着那个老恐怖分子,仿佛突然看到了恐怖的伤疤、感受到了肉体的疼痛。史蒂夫知道热烙铁伤人很厉害。他恐惧的眼神中充满了愤慨:那会很疼的。他咧着大嘴。

米凯利斯盯着炉火,眼睛一眨都不眨,又恢复到那种冥思苦想的孤独状态。他的乐观情绪开始从嘴唇上倾泻而出。他看出,资本主义在摇篮里就会灭亡,因为出生时身体里就带着竞争这种原则性的毒药。资本家,有大有小,大的吞并小的,不仅权力向少数人集中,生产工具也会大规模集中,生产工艺日趋完善,这是一种疯狂的自我膨胀过程,但这个过程是为无产阶级以后合法掌握权力做组织准备和物质准备。米凯利斯说出了“忍耐”这个伟大的词——他吐出这个词的时候,用清澈的蓝色眼睛仰望着维罗克先生营业室的低矮天花板,让人感觉他像天使一样值得信赖。走廊里的史蒂夫变得很平静,似乎陷入了倦怠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