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7页)

他那黑色的、消瘦的背影,一动不动地站着,他脑背后的头发剪得极短,头发下面是洁白的衬衣领子,头发中闪动着根根银丝。沉默继续着,总巡官希特忍不住干咳了一声。这一声噪音产生了效果。这位有工作热情、有才干的警官听到他的上司问话了,但他的上司仍然背对着他,纹丝不动。

“你认为米凯利斯与此案有关吗?”

总巡官希特小心地做了正面回答。

“是的,先生,”他说,“我们有足够的依据。不管怎样说,他那样的人不应该逍遥法外。”

“你们需要一些能定论的证据。”对方低声评论道。

总巡官希特竖起眉毛看着那黑色的背影,那背影顽固地拦在他的理智和热情前面。

“找到足够证据给他定罪不难。”他神气十足地说道,“先生,这件事请相信我。”他补充说道,其实这句话完全是多余的,但确实是他的心里话。在他看来,最好能抓住这个人,这样就能平息公众对这个案子的怒火了。目前无法说公众是否会愤怒。当然,这取决于报纸的新闻报道。无论如何,有鉴于警察与监狱有职业协作关系,总巡官希特凭借自己的法律直觉,形成了一个符合逻辑的信念,任何法律的敌人都必须进监狱。受到这个信念的强烈影响,他犯了一个策略性错误。他自负地一笑,然后又重复说:

“先生,这件事请相信我。”

这句话让假装镇定的副局长实在忍耐不住了,在过去的18个月中,他隐瞒了对整个警察局和他的下属的愤怒。硬把方木棍插入圆窟窿中,这就是他每天都在遭遇的侮辱。那圆窟窿是长期形成的,一个棱角不太分明的人钻进这个圆窟窿后,只能耸一耸肩,报以感官满足后的沉默。最让他感到气愤的是要承担太多的期望。听到总巡官希特轻松的微笑,他突然转过身子,就好像被闪电击中而迅速逃离玻璃窗似的。他不仅看到对方小胡子下暗藏的扬扬自得,还在那双圆眼睛里看到了试探性目光的痕迹。毫无疑问,那目光曾经盯在他的后背上,但突然间又与他的目光相遇,由于来不及对原先的凝视状态做出调整,那目光只能嬗变为惊恐的样子,就这样他俩对视了足有一秒钟的时间。

副局长确实有做这份工作的职业素养。突然,他的猜忌心睡醒了。公平地说,对手下的警察有猜忌心是不难的(除非这些警察是他亲手建立起来的半军事实体)。如果他的猜忌心确实睡眠过,那也是很短暂的为消除疲惫而做的睡眠:他调整了对总巡官希特的工作热情和能力的评价,并把所有道德信任排除在外。“他心里有鬼。”他在内心惊叫起来,这惊叫又使得他变成狂怒。他大步走到书桌前,猛地坐下。“我整天陷在这些文件堆里,”他心想,但内心充满了愤怒,“我本应该掌握所有线索,但如今我只能得到他们愿意给我的。他们可以用这些线索把我引向歧路。”

他抬起头来,把又瘦又长的脸转向他的下属,那副样子简直就是精神亢奋的堂吉诃德。

“你有什么绝招吗?”

总巡官凝视着,那一双圆眼睛一眨也不眨,就好像是在盯着罪犯一样。换在平时,在他警告完罪犯之后,罪犯会述说自己的无辜,或假装单纯,或垂头丧气。这时,他总是会一眨不眨地盯着罪犯。然而,在那职业的冷酷无情背后,隐藏着他的一丝惊讶,因为他从副局长的语气中听出一种蔑视和不耐烦的混合情绪。总巡官希特是警察局的顶天柱,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待他。他反应开始变得迟缓,就好像一个人遇到了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新事物一样。

“先生,你的意思是我们有没有什么抓米凯利斯的证据?”

副局长观察着眼前这个圆脑壳的家伙:北欧海盗胡子尖已经低垂到了那个沉重下巴之下;那张滚圆、苍白的脸,因为有太多的肥肉而显得意志不够坚定;外眼角散布着精明的皱纹——副局长阴险地注视着这位既精明又受重用的警官,突然他灵机一动有了一个想法。

“我有理由相信,当你走进这间办公室的时候,”他按捺住自己的意图用平静的口气说道,“你本不想提米凯利斯这个名字,他不是主犯,或许与本案一点关系都没有。”

“先生,有理由相信?”总巡官希特低声咕哝道,样子看上去很惊讶,而且是惊讶到了一定程度后的样子。他已经发现这件事有点微妙,这迫使掌握情况的人不敢说实话——在绝大多数与人有关的事件中,都会出现这种不敢说实话的情况,而假借的理由可能是:技巧、谨慎、明智。他感到自己像是一位正在走钢丝的杂技演员,在表演中,杂技场的老板从场外跑进来,开始摇晃他脚下的钢丝绳。他感到如此的背叛行为有可能使他跌下钢丝绳而摔断脖颈,这使他气愤,并在精神上产生了不安全感,用俗话说,他处境危险了。此外,他对自己的工作表现感到严重关切,因为人必须有面子,必须赢得尊重,尊重可以是在社会地位方面,也可以是在他所从事的职业方面,甚至可以是在他喜欢的闲情逸致方面。

“是的,”副局长说道,“我的意思不是说你没有根本想到过米凯利斯,但你说你发现了一个大线索,这让我感到你不是很坦白。希特巡官,如果你那是个大发现,为什么你没有继续跟进?比如,你可以亲自去那个村庄调查,或派你的部下去。”

“先生,你认为我失职了吗?”总巡官问道,口气好像是在做深刻的自我检讨。其实,他当时正努力想保持自己的身体平衡,这才说出那句话,但这使他被对方抓住了弱点。副局长听到这话,皱了皱眉,认为这句话很不合时宜。

“由于你提及这个问题,”他冰冷地说,“我要告诉你这不是我的意思。”

他停了停,一双深陷的眼睛瞥了总巡官一眼,就好像是在说“你应该明白这点”。作为特警部的领头人,虽然他不能亲手去调查罪犯心中的秘密,但有窍门从下属的嘴里掏出犯罪事实。这是个特殊的本能,不能算是个缺点。这个本能是天生的。他是个天生侦探。所以,他是在无意识中选择了警察做职业。如果他生活中曾有过什么失败,他的婚姻就算是他失败的特例——而这也是天生。由于无法去海外闯荡,所以办公室就成了他物质生活的来源。我们只能做我们能做的事。

负责特警部的副局长,现在对这桩案子越来越有兴趣,他的双肘支撑在桌子上,双腿交叉,两只骨瘦如柴的手托护着面颊这位总巡官,虽然不算是一个绝对值得打败的敌人,但至少是一个他目前有能力打败的人。不相信有威望的人,这点是副局长做侦探的看家本领。他想起了在遥远的殖民地发生的故事,有一位土著酋长,长得肥头大耳,腰缠万贯,按照传统,历届英国总督都对他加以信任,跟他做朋友,谋求他支持白人统治下的秩序和法律;然而,当他用怀疑的眼光加以考察后,他发现仅他把酋长当做朋友,别人都不。酋长并非是叛贼,在他忠诚外表下隐藏了许多危险的私心,因为他想维持自己的社会地位、舒适的生活、人身安全。酋长天生口是心非,但这是危险的。他从这件事中有所领悟,他想起了总巡官希特,希特也是个高大的人(不考虑肤色有差异)。希特和酋长的眼睛不相像,嘴唇也不相像。这很奇怪。这样的怪事,不是阿尔弗雷德·华莱士曾经描写过吗?华莱士在他那本著名的有关马来群岛的书中,描写了阿鲁群岛一名皮肤黝黑的裸体老土著,这位土著竟然与华莱士在英国国内的一名亲密朋友很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