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4/7页)

维罗克夫人安详地收拾起了餐桌。她用平静的声音评论着那个新抛出的想法,她的语气是通情达理的、家庭式的。这个想法经不起推敲,她从各个角度加以批评。但她真正关心的是史蒂夫的幸福,在她眼里,弟弟的情况太“特殊”,不宜草率地带出国,这才是她的本意。为了把这点谈清楚,她使用了最激烈的言辞。她一边说,一边鲁莽地穿上围裙,要去洗茶杯。由于没有遭遇反驳,她似乎激动起来,她用近乎尖刻的语调说道:

“如果你要出国,你就自己去吧,我不去。”

“你知道我是不会自己去的。”维罗克先生嘶哑地说道。他在家里说话的声音不洪亮,颤颤巍巍,似乎有一种神秘的隐情。

维罗克夫人马上就后悔自己的话了。她本不想说如此不友善的话,这样不友善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实际上,她根本不是这个意思,这是一股歹毒的邪念选择的语言。但她知道补救,就好像没有说过一样。

她回头看一眼那个使劲地在壁炉前站稳脚跟的男人,这道发自她那双大眼睛的目光,一半是嬉戏,另一半是残酷——换了在贝尔格莱维亚区出租公寓时期的温妮,是绝对无法有这样的眼光的,因为她那时品行端正、天真无邪。但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她的丈夫了,她也不再天真。她盯着他足有一秒钟的时间,面部表情呆滞,如同戴了面具一般。这时他开玩笑地说:

“你不能,你会很想我的。”

维罗克先生向前走了一步。

“正是。”他大声说道,伸出手臂,向她前进了一步。他的表情中出现了一些野性的不确定成分,有可能他是想去扼死妻子,也有可能是想去拥抱妻子。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维罗克夫人的注意力被门铃的响声所吸引。

“店铺,阿道夫,你去。”

他停下了脚步,手臂缓慢地放了下来。

“你去,”维罗克夫人又说了一遍,“我还穿着围裙。”

维罗克先生笨拙地服从了,他双眼呆滞,像是个涂着红脸的机器人。由于表面太像机器人了,这使得他产生了一种荒谬的感受,好像自己体内有机械装置似的。

他把会客室的门关上,维罗克夫人迅速把餐具拿进厨房。她把茶杯和其他餐具都洗干净,然后静下来听外面的声音,她听不见什么。顾客在店铺里的时间很长,肯定是顾客,因为如果不是顾客,维罗克先生会把他带进屋里的。她猛拉开围裙的绳子,把解下的围裙丢到一把椅子的背上。然后,她慢慢地走回会客室。

这时维罗克先生也从店铺走进会客室。

他去迎门铃的时候满脸通红,但回来时脸色如同白纸。他脸上已经没有了那种吃过毒品的狂热的麻木表情,而在短时间内变成为一种迷惑和厌烦的表情。他直接向沙发走去,眼睛盯着放在那里的大衣,仿佛不敢去摸。

“出了什么事?”维罗克夫人用柔和的声音问道。从半敞开的门里,她看见顾客还没有走。

“我今天必须出趟门。”维罗克先生说,但没有走过去拿外衣。

温妮一句话没说,走进店铺,把身后的门关上,接着走到柜台后面。她在坐稳了椅子后,才敢看看面前的顾客。面前站着个男人,又高又瘦,胡子向上翘。当时那人正好在把胡须捻得更加陡峭一点。在竖起的衣领里,露出那人一张瘦骨嶙峋的长脸。他受了点雨淋,身上有点湿。他皮肤黝黑,在微微下凹的太阳穴下面,颧骨明显突出来。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人,他不是顾客。

维罗克夫人平静地看着他。

“你从欧洲大陆来的?”她等了一会儿后终于开口了。

这位瘦高的陌生人没有仔细端详维罗克夫人,仅是用微微一笑做了回答。

维罗克夫人好奇地盯着他看。

“你懂英语,对吧?”

“是的,我懂英语。”

他没有一点外国口音,只是发音似乎很费力。维罗克夫人遇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她有个结论,有些外国人的英语比英国本土人要好。她眼盯着会客室的门,嘴里说道:

“你是不是想永久在英格兰居留呀?”

陌生人再次用默默的微笑作答。他的嘴很友善,眼睛却在四处搜寻。他摇头的时候似乎有点忧郁。

“我丈夫会帮你渡过暂时的难关的。不过,你在最初几天最好寄宿在古哥廉尼先生那里,名字叫大陆饭店,私立的,很僻静。我丈夫会带你去那里。”

“好主意。”又瘦又黑的男人说,突然他目光变得冷酷起来。

“你以前就认识维罗克先生吧?在法国?”

“我听说过。”这位访客用他那缓慢、艰难的语调说道,语气中透露出不想深入谈论这事的意图。

在沉默了一会儿后,他又开口了,谈话方式变得轻松了一些。

“你丈夫不是偶然才在街上等着我的吧?”

“在街上!”维罗克夫人重复道,语气显得很吃惊,“不会吧,这栋房子只有这一个门。”

她冷淡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便起身,走到玻璃门前窥视。突然,她打开了门,走进会客室消失了。

穿上大衣,他却把身体靠着桌子,用两只手支撑着身体,好像是头晕或恶心了。她感到不解,“阿道夫。”她低声叫道,而此时他也站直了。

“你认识那人?”她快速地问道。

“我听说过他。”维罗克先生小声艰难地说,眼睛恶狠狠地看了门一眼。

维罗克夫人漂亮的、冷漠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憎恶的目光。

“他是卡尔·云特的一个朋友——那个老头真可恶。”

“不是!不是!”维罗克先生表示反对,说着又去找帽子。但当他从沙发下拿出帽子,却只是抓在手里,仿佛忘记帽子的用途。

“嘿,他在等你,”维罗克夫人最后说道,“我明白了,阿道夫,他不是最近烦扰你的来自大使馆的人吗?对不对?”

“烦扰我的大使馆的人?”维罗克先生重复说了一遍,一阵惊异和恐惧极大地惊动了他。“谁告诉你大使馆的事了?”

“你自己。”

“我!我!我把大使馆的事说出来了!”

维罗克先生似乎极度害怕和迷惑。他妻子解释道:

“你近来在睡梦中说了一点,阿道夫。”

“我都说什么了?你都知道了什么?”

“不多。似乎大部分是瞎说,但让我觉得你很忧虑。”

维罗克先生猛地把帽子扣在头上。他的脸因气愤而涨得通红。

“瞎说?大使馆的人!我要把他们的心脏一个接着一个挖出来。我是要他们小心,我还能说话。”

他被一阵怒火控制了,在餐桌和沙发之间走来走去,他敞开的大衣不时刮到餐桌角。红色的怒潮退去了,他的脸上恢复了惨白,鼻孔却仍然在颤抖。维罗克夫人为了生活的需要把这些都当做感冒的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