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章(第4/5页)

“那家伙是谁?”

“琼斯的一个新朋友。”我说。

“一有机会我就要跟琼斯先生说说这事儿。近朱者赤近墨者……你的嘴巴在流血啊。你最好跟我到楼上来一下,我用李施德林漱口水给你洗洗。我和史密斯先生出门旅行,上哪儿都不会忘记带一瓶李施德林在身上。”

“还疼吗?”玛莎问我。

“不怎么疼,”我说,“现在还好。”在我的记忆中,我们以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孤独,这样平和。午后漫长的时光在卧室窗户上的防蚊纱帐后面缓缓流逝。如今回想起那天下午,有如神赐一般,那片应许之地的美妙风景远远地铺展在我们面前——我们已经走到了沙漠的边缘,奶与蜜在前方等待着我们,我们的探子杠抬着沉重的葡萄从身边走过。26可是后来我们转信了哪些伪神?除了我们当时的作为,还能有什么事情可待发生?

以前,在我不强迫她的时候,玛莎从未主动来过“特里亚农”酒店。我们也从未在我的床上同枕共眠。我们只睡了半个小时,感觉却比任何时候都睡得踏实——之后再也没有过。醒来后,我从她的唇边退开,受伤的牙床隐隐作痛。我说:“我收到琼斯寄来的一封道歉信。他告诉孔卡瑟尔,像这样对待他的朋友就是在羞辱他本人。他威胁着要断绝来往。”

“什么来往?”

“天晓得。他请我今晚去他那里喝一杯。十点钟。我才不去呢。”

现在天色已晚,我们在暮光中很难看清彼此的面庞。每当她开口说话时,我都会以为她要说自己不能再待。路易已经返回南美洲,向外交部汇报述职去了,可是还有安杰尔老缠着她不放。我知道,今天她邀请了他的几个朋友到家里陪他喝茶,但茶会也拖不了太长时间。史密斯夫妇出门了——又是和社会福利部长会面。这回部长请他们单独赴约,史密斯太太便随身带上了那本《雨果法语自学教程》,以备翻译之需。

这会儿我好像听见一记重重的关门声,我对玛莎说:“我想是史密斯两口子回来了。”

“我才不在乎他们呢。”她说。她把手放在我的胸口上,开口道:“哦,我好累。”

“是舒心的累还是烦心的累?”

“烦心的累。”

“怎么了?”在我们的处境中,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但我很想听听我以前经常抱怨的那些话,从她自己的嘴里吐出来。

“不能独处让我好累。老跟人打交道让我好累。还有安格尔也让我好累。”

我惊讶地问:“安格尔?”

“今天我给了他一大盒新的智力玩具。够他玩上一星期了。我希望能和你一起度过这个星期。”

“就一星期?”

“我知道。时间还不够长,对不对?我们之间再也不是‘奇遇’了。”

“我在纽约的时候就不再是了。”

“没错。”

从城里的某个地方远远传来几声枪响。“有人被杀了。”我说。

“你没听说吗?”她问。

枪声又响了两下。

“我是说公开处决的事情?”

“没听说。小皮埃尔好些天没露面。约瑟夫也失踪了。我的消息来源被切断了。”

“他们从监狱里押出了两名犯人,在公墓里执行枪决,作为对警察局遭到袭击的报复。”

“在天黑以后?”

“这样才能叫人印象更深刻。他们架起了弧光灯,还有电视摄像机。所有上学的孩子都必须参加。这是‘爸爸医生’下的命令。”

“那你最好等观众散了再走。”我说。

“好。只有这个对我们有影响。事情跟我们没关系。”

“对。我们不是当起义军的料子,你和我都不是。”

“我想约瑟夫也不是。他的屁股受过伤。”

“还有菲利波也不是,他没有布伦式轻机枪。我猜他是不是把波德莱尔诗集放在胸前的口袋里,用它来挡子弹。”

“别对他们太苛刻了,”她说,“因为我是德国人,而德国人什么事也没做。”说话时她伸手抚摸着我,令我的欲望卷土重来,所以我也懒得问她这话什么意思。路易远在南美鞭长莫及,安杰尔忙着玩他的智力玩具,史密斯夫妇也身处视听之外,大好时机,我可不想扫兴。我可以想象出她胸脯上分泌的奶水和双股间流泻的蜜汁是何等美味,一时间,我想象着自己正在走进那片应许之地,但这份突如其来的希望转瞬即逝,她继续往下说着,好像她的这些念头一刻也没有从脑海中离开。她说:“法语里不是有个词指上街游行抵抗吗?”

“我猜我母亲肯定上街游行过,不然她那枚抵抗奖章就是情人送的。”

“我父亲在1930年也参加过游行抵抗,但他后来却变成了一名战犯。行动是危险的,不是吗?”

“是啊,我们从他们身上学到了教训。”

是时候穿衣下楼了。每下一级台阶,离太子港就越近一步。史密斯夫妇的房门敞开着,我们从门外经过时,史密斯太太抬头看了一眼。史密斯先生手拿帽子坐着,她的手放在他的后脖颈上。不管怎样,他们也是一对情侣。

“好吧,”走向汽车时我说,“这下他们看见我们了。你害怕了?”

“不。是释怀。”玛莎说。

当我回到酒店里时,史密斯太太从二楼上面叫我。我心想,莫非我会像很久以前塞勒姆的居民那样,被指控犯下了通奸之罪?玛莎得佩戴一块红字吗?不知为什么,我以前总以为他们是清教徒,只因为他们是素食主义者。然而,恋爱的激情不是由酸性物质造成的,而且他们俩都反对仇恨。我不情不愿地上了楼,发现他们还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史密斯太太好像看透了我的想法并为之感到厌恶,用一种挑衅似的奇怪口吻说:“我本来还想和皮内达夫人道声晚安。”

我说:“她得赶回家看孩子。”我以为这样说会拒人千里之外,但史密斯太太却丝毫不为所动。她说:“我本来还想多了解了解她呢。”从前我怎么会以为她只对黑人宽厚仁慈?那天晚上,莫非是我心中有愧,这才把她脸上的表情解读成了反感责难?或者,她该不会是那种女人吧,只要以前照料过一个男人,日后就会原谅他犯下的一切过错?或许是那瓶李施德林漱口水赦免了我的罪。她把手从丈夫的脖子上挪开,放在他的头上。

我说:“现在也不算太晚。她改天还会再来的。”

“我们明天回国,”她说,“史密斯先生绝望了。”

“对素食中心绝望?”

“对这里所有的事。”

他抬头看着我,一双苍老暗淡的眼眸中噙满泪水。扮演政客的角色对他而言是多么荒诞不经的幻想啊。他说:“你听见枪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