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章(第2/8页)

“亲爱的,你这是怎么啦?”

“奥赛罗就是用他的冒险故事俘获了苔丝德蒙娜的芳心。老掉牙的伎俩。我也应该告诉你当年我是怎么被《时人》紧追不放的。也许能赢取你的同情心。”

“什么时人?”

“算了。”

“在大使馆有新的话题可聊,总是很不错的。我们的一等秘书是研究海龟的权威专家。聊起自然史方面的事情,有一阵子大家还觉得挺有趣,但后来也腻了。二等秘书是塞万提斯的崇拜者,但他又不喜欢《堂吉诃德》,说它是为了博取读者欢心而写的畅销书。”

“我猜缅甸战役迟早也会变得乏味无聊。”

“至少他不像其他人那样把故事颠来倒去地讲。”

“他有没有告诉你那只调酒箱的来历?”

“有啊。他当然讲过。亲爱的,你轻看他了。他是个非常慷慨的人。你知道,我们家的摇酒壶会漏,所以他把自己的送给了路易——哪怕那只壶承载着他所有的记忆。一件非常好的东西——从伦敦的阿斯普雷商店里买的。他说只有这件东西能回报我们的殷勤款待。我们说借用一下就好——可你知道他后来做了什么吗?他拿钱给一个佣人,让他带它去了哈米特的商店,在壶上刻了字。这样一来——我们就没法还回去了。题字也挺古怪的。‘赠给路易和玛莎,来自对他们心怀感激的客人,琼斯。’就这样。没有教名。没有名字的缩写首字母。就像一个法国演员。”

“但有你的名字。”

“还有路易的。亲爱的,现在我该走了。”

“我们花了这么长的时间,一直在聊琼斯的事,不是吗?”

“但愿以后我们能花更多时间聊聊他。‘爸爸医生’不会给他颁发安全通行证。甚至连让他去英国大使馆那么近的地方都不准。政府每个礼拜都会提出一次正式抗议。他们声称,他是一名普通罪犯,可是,当然了,那全是胡说八道。他当时正准备为他们做事,但紧接着他的眼睛就睁开了——是小菲利波帮他看清了一切。”

“他是这么说的?”

“他企图破坏通顿·马库特的一笔军火交易”

“真会编故事。”

“所以这件事的确让他成了政治难民。”

“他靠小聪明过日子,仅此而已。”

“我们大家多多少少不都是这样吗?”

“你这么快就抢着为他说话了哈。”

突然间,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荒唐可笑的幻景:他们俩躺在床上,玛莎就像现在这样赤裸着,而琼斯还穿着那身女装,脸色因涂了剃须粉而泛黄,他正将巨大的黑天鹅绒裙子拉过大腿上方。

“亲爱的,现在你又怎么了?”

“真是蠢到家了。想想看,我居然会带那个死骗子去跟你住一起。现在可好,他在你家扎了根——也许一辈子都不走了。或者要等有人能靠近‘爸爸医生’并用银子弹干掉他以后。明曾蒂10在布达佩斯的美国大使馆里待了多久?十二年?琼斯一整天都能看见你……”

“可不像你这样看。”

“哦,琼斯一定得有女人定期陪着他——这个我很清楚。我以前见过他的做法。可我呢,我只能在聚餐的时候,或是在开二流鸡尾酒会的时候才能见你。”

“你现在又不是在聚餐。”

“他已经爬过围墙了。他已经钻进花园里了。”

“你真应该去当个小说家,”她说,“这样我们就全是你笔下的人物了。我们没法对你说自己不是那样,我们没法回应。亲爱的,你看不出来吗,你这是在拿我们当角色创造啊。”

“我很高兴,至少这张床是我创造出来的。”

“我们连跟你说话都不行,是吧?如果我们说起话来跟你的角色——跟你强加给我们的个性不相符,你就连听都不愿意听。”

“什么角色?你是我爱的女人。仅此而已。”

“哦,是吗,我被分类了。一个你爱的女人。”

她爬起床,开始飞快地穿衣服。一只吊袜带扣不上,衣服在头顶扭成一团,她只好重新开始穿——“该死的!”她用法语骂了一句——那情形就好像她要逃离火灾现场。她找不到另一只长袜了。

我说:“我要把你的客人赶紧送走。得想个什么法子。”

“我不在乎你送不送走他。只要他安全就好。”

“可是安杰尔会想念他。”

“会的。”

“还有小咬。”

“对。”

“还有路易。”

“他能逗路易发笑。”

“那你呢?”

她把双脚猛地插进鞋里,没有做声。

“他一走我们就能安宁度日了。到时候你也不用在我们中间左右为难。”

她瞪了我好一阵,仿佛我说了什么话让她惊愕不已。然后她来到床前握住我的手,仿佛我是个小孩子,虽然不懂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必须受到警告,以便将来不会再说它们。她说:“亲爱的,要小心啊。你还不明白吗?对你来讲,除了你自己心里想的,别的东西都不存在。我不存在,琼斯也不存在。我们是你选择看到的模样。你是个贝克莱主义者。我的上帝,好一个贝克莱主义者!你把可怜的琼斯看成玩弄女性的骗子,把我看成水性杨花的荡妇。你甚至连你母亲的奖章都不相信,不是吗?她在你笔下也成了另外一个角色。亲爱的,你要试着去相信,就算没有你,我们也是真实的人。我们是独立于你的存在。我们谁也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样子。你的思想太阴暗了,一直都太阴暗了,但其实如果你能阳光开朗一些,可能也不会有什么要紧的。”

我想亲吻她,让她心情好起来,她却飞快地转过身,站在门口对着空荡荡的走廊说:“你活在一个阴暗的自我世界里。我为你感到难过。就像我为我父亲感到难过一样。”

我在床上呆躺了许久,纳闷自己和一个要为无数死者负责的战犯能有什么共同点。

汽车灯光在棕榈树丛间一扫而过,然后像黄色飞蛾一样停在我的脸上。车灯关闭后,我什么也看不清了——只见隐隐约约有个黑色的庞然大物朝走廊靠近。我从前受过一次毒打,现在可不想再来第二次。我大喊一声:“约瑟夫!”但约瑟夫当然不在这里。刚才我在喝下一大杯朗姆酒后睡着了,忘了约瑟夫不在这件事。

“约瑟夫回来了?”听到是马吉欧医生的声音,我不由松了口气。他缓缓爬上走廊残破的台阶,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高贵感,仿佛那些台阶是古罗马元老院的大理石台阶,而他是一位来自帝国外域、受封荣获公民身份的元老。

“刚才我睡着了。没用脑子去想。我能给你做点吃的吗,医生?现在只有我自己下厨了,不过给你做个煎蛋卷还是很简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