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第2/4页)

“为什么派尔不来这里?”她问道。

“我怎么知道?”我说。

“他去见泰将军了?”

“我不知道。”

“他告诉我,如果他不跟你一起吃饭的话,就不会到这里来。”

“别担心。他会来的。再给我来一袋烟吧。”当她躬身趋近火焰时,我的脑子闪现出波德莱尔的诗句:“我的孩子,我的妹妹……”然后是什么来着?

悠闲地相爱,

相爱或者老死

在你同样的国土里。

外面江边停泊着一些船只。“船只,就爱四处漂泊。[6]”我想,如果我去闻她的肌肤,一定会有淡淡的鸦片芳香,她的肤色恰如烟灯上的那朵火焰。在北方的运河旁,我曾见过她衣服上绘着的那种花朵,她像一株草般原始而自然,我从没想过扔下她回老家去。

“真希望我是派尔。”我大声说道,但现在的心痛是有限的,我还承受得住——主要是鸦片的功劳。有人在敲门。

“派尔。”她说道。

“不。不是他敲的。”

外面的人继续焦躁地敲着门。她迅速起身,碰到了那棵黄色的树,铺天盖地的花瓣再次落在我的打字机上。门开了。“福勒先生。”一个人说道。

“我就是。”我说道。我并不打算为了一个警察而起身——我不必抬头就能看见他的卡其布短裤。

他用令人费解的越南式法语向我解释,我需要现在——立刻——马上去一次公安部门。

“是法国的公安部门还是越南的?”

“法国的。”在他嘴里,“法兰西”这个词变成了“弗朗秋”。

“什么事?”

他不知道:他只是受令来请我过去。

“你也得去。”他对凤说。

“当你跟女士说话时,你得客气些。”我告诉他,“你怎么知道她在这里?”

他又重复一遍,说这是他得到的命令。

“我会在早上过去的。”

“立刻就去。”他说,这是个身材矮小、穿戴整洁、颇为固执的家伙。与其争论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所以我从床上起身,系上领带,穿好鞋子。这里的一切都是警察说了算:他们可以撤回我的通行证,可以禁止我参加记者招待会,他们甚至可以,如果他们愿意的话,拒绝给我出境许可证。这些都是以公开且合法的方式,但在一个处于战争时期的国家里,合法有时也并不是必须的。我认识一个人,他的厨子莫名其妙地忽然消失——他一路追查到越南的公安部门,但官员很确定地告诉他,在审问之后就已经将这个人释放了。他的家庭成员则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也许他加入了共产党;也许他应征加入了一支私人军队,这样的军队西贡附近有很多——和好教的军队[7],高台教的军队,或者泰将军的队伍;也许他被关进法国人的监狱里;也许他在华人区的堤岸一带快乐地靠着姑娘们赚钱;也许在他被审问时,他的心脏忽然停摆了。我说:“我是不会走过去的。你得给我雇一辆三轮车。”一个人必须维持自己的尊严。

这是我在法国公安部门拒绝了那个官员递给我的香烟的原因。三袋鸦片过后,我觉得我的脑子很清醒,并且足够警觉:很容易作出类似的决定,且不会忽视问题的关键——他们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在之前几次聚会上,我见过维戈特——我注意到他,是因为他不爱自己的妻子,而他那个华丽而俗艳的金发妻子也不理睬他。现在是半夜两点,他疲惫又郁闷地坐在香烟的烟雾里,又闷又热,头上戴着绿色的遮光帽檐儿,一卷帕斯卡[8]的书摊放在他的桌子上,用以消磨时间。当我拒绝离开让他单独审问凤时,他立刻作出让步,叹了口气,这一举动表现出他对西贡、闷热的天气,乃至整个人类的境况都感到十分疲倦。

他用英语说道:“很抱歉,我不得不请你来。”

“不是请,而是命令。”

“噢,这些本地警察——他们不会做事。”他的双眼盯住《思想录》的一页,好像他仍专注于那些悲伤的言论。“我想问你一些关于派尔的问题。”

“你最好去问他自己。”

他转身面对着凤,并以法语严厉地询问道:“你和派尔先生一起住多久了?”

“一个月——我不知道。”她回答说。

“他给你多少钱?”

“你没有权利问她这些,”我说,“她又不卖身。”

“她过去是和你同居,对吗?”他突然问道,“有那么两年。”

“我是一个记者,按理说应当报道你们的战争——在你们允许的范围内。别让我给你们贡献丑闻。”

“关于派尔,你知道多少呢?请回答我的问题,福勒先生。我不想过问。但这次事件很严重。请相信我,这次非常严重。”

“我不是一个告密者。所有我能告诉你的关于派尔的事情,你都知道。三十二岁,受雇于美国经济援助代表团,国籍是美国。”

“你听起来像他的一个朋友。”维戈特说,他的视线从我身上又落到凤那里。一名本地警察走了进来,送来三杯黑咖啡。

“或者你们愿意喝茶?”维戈特问道。

“我是他的朋友,”我说道,“为什么不是呢?总有一天我会回家的,不是吗?我又不能带着她回去。她会跟派尔在一起。这样的安排很合理。而且他会娶她的,他说过。他很可能这么做,你知道。按他的为人来说,他是个不错的家伙。严肃又认真。不像欧洲那帮嘈杂的浑蛋。他是一个安静的美国人。”我精确地对他进行总结,就好像我可能会说他是“一只蓝色的蜥蜴”或者“一头白色的大象”。

维戈特说:“是的。”他似乎正从办公桌上寻找词句,以便像我一样准确传达自己的意思,“一个非常安静的美国人。”他坐在又小又热的办公室里,等着我们两个中的谁先开口说话。一只蚊子嗡嗡飞来,我盯着凤看。鸦片让你变得很机敏——也许是因为它有着安稳神经、镇定情绪的作用。没有什么事情会让氛围变得像现在这样严肃,即便是死亡。凤,我想,还没留意到他凄凉且确切的音调,她的英语很差。当她坐到坚硬的办公椅上还在耐心地等待着派尔时,我就已经放弃了等待,并且看得出来,维戈特将这两种情绪尽收眼底。

“你第一次是怎么见到他的?“维戈特问我。

我要怎么向他解释,是派尔跑来见我的呢?去年九月,我看见他穿过广场,向着大陆酒吧而来:一张显而易见的年轻、毫无经验的脸,像飞镖一般掷到我们面前。他双腿瘦长,平头,学生式的眼神,使他看起来像做不出任何会伤害他人的事情。街上的桌子上大多数都满了。“您介意吗?”他认真而颇为礼貌地问道,“我叫派尔,刚到这里来。”他拉开一把椅子坐下,点了一杯啤酒。然后迅速地望向正午晃眼的强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