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一章(第4/5页)

“我们还有许多工作要做。有一份关于橡胶产量情况的报告……”

“别担心,我这就走。不过如果派尔打电话来,就说我来找过他。出于礼貌,他也许会想着回访一下。”我对凤的姐姐说,“我希望,你们已经达成了财产协议,在公证人、美国领事和基督科学教会的共同见证之下。”

我回到走廊里。对面的门上写着“男卫生间”字样。我走进去,锁上了门,坐下来,头靠在冰冷的墙上,哭了起来。在此之前,我一直没哭过。这里连卫生间都有空调,没过多久,那种温和的风便吹干了我的泪水,一同吹干的还有我嘴里的唾液和身体里的精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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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全部事情交托给多明戈斯,只身一人前往北方。在海防的加斯科涅中队里,我有些旧交,于是我有时会在机场的酒吧间里消磨几个小时,有时则在外面的砾石路上玩保龄球。按照官方说法,我是到了前线:我跟格兰杰同样积极,但对我的报纸来说并没有什么价值,与我上次去发艳的旅行一样。然而一个人如果要去报道战争的话,那么自尊心也会让他偶尔去冒一点儿风险。

即便是限定时间内,去分担这种风险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因为河内方面已经发出命令,只允许我去参加水平轰炸——在战争里,这种轰炸就跟坐公交车出门旅行一样安全,因为我们的飞行高度远远超出了重机枪的射程;除非驾驶员发生操作失误,或者引擎出现故障,否则我们都是十分安全的。我们按照时间表出发,又按照时间表返回:所装载的炸弹斜落而下,螺旋形的烟雾从公路交界处或者桥上盘旋升起,然后我们巡航一周,赶回来喝一杯开胃酒,并在砾石路上玩起保龄球来。

有天早上,我正跟一位年轻军官在市区的军人食堂里喝白兰地苏打,他很希望我去参观一下南码头,正当此时,忽然接到了一道任务。“愿意一起来吗?”我说好。对我来说,水平轰炸也不失为一种打发时间和消解顾虑的好方式。开车去机场时,他说道:“这次是俯冲轰炸。”

“我还以为不允许我……”

“只要你什么都别写就行。这次你可以看到邻近中国边境的一片土地,你以前应该从未见过。靠近莱州。”

“我本以为那片区域很平静——而且是由法国人在管辖?”

“曾经是。两天前他们占领了这个地方。我们的空降兵离那里只有几个小时的路程。我们想把越盟的人按在他们自己的洞穴里,直到我们收复那个据点。也就意味着,我们必须低空俯冲下去,并用机关枪扫射。我们只能出动两架飞机——其中一架已经在那里了。你以前参加过俯冲轰炸吗?”

“没有。”

“你要是没经历过的话,是会有一点儿不舒服的。”

加斯科涅中队只有小型的B-26轰炸机——法国人管这种轰炸机叫妓女,因为它的翼展很短,看不见支架。我被挤到一小块金属垫子上,面积跟自行车座差不多,膝盖顶着领航员的背部。我们沿着红河向上飞行,缓缓攀升,红河在那种高度上看起来的确是红色的。我们好像已经回到了远古时空,以最初给这条河流命名的地理学家的目光来看待它,他当年也许就是在此时看见它的,夕阳斜射,最后一抹光将两岸填满。接着,我们在九千英尺的高度上掉转方向,朝着黑水河飞去,那里确实是一片漆黑,到处都是阴影,不见一丝光芒,峡谷、悬崖和丛林那些辽远的壮丽景色,在我们下方旋转,矗立。你可以空投一队伞兵,让他们降落在那绿灰交际的田野里,保证没有任何踪迹,就像在丰收的稻田里扔下几枚硬币那样不起眼。在我们前方很远的地方,有一架小飞机如蚊子般移动。现在轮到我们来接班了。

我们在那座哨岗和被绿色环绕着的村庄上空转了两圈,然后以螺旋式的姿态冲上那耀眼的高空。驾驶员——名叫特鲁恩,回头望着我,并眨了眨眼睛。他的驾驶盘上就是控制机关枪和炸弹仓的按钮。在我们向下俯冲时,我竟然有肠道通畅的感觉,遭遇新的经验时,我们往往会有这种感觉——第一次跳舞,第一次参加晚宴,第一次恋爱。当它升到顶端时,我想起了在温布利展览会上的云霄飞车——没有办法逃出来,你被你的经验困住了。我们冲下去的时候,我只来得及看一眼表盘,当时我们是在三千米的高空上。现在全凭感觉,视野里一无所有。我被推向前方,压在领航员的背部:仿佛有个非常重的东西压在我胸口上似的。我不知道炸弹是什么时候投下去的;接着,机关枪嗒嗒嗒地响了起来,座舱内满是火药的味道,我们上升时,压在我胸口的重量有所减轻,胃部却在下沉,脱离躯体,自杀一般向我们刚离开的地面坠落下去。大概有四十秒的时间里,派尔是不存在的,甚至孤独也不存在了。当我们沿着一条巨大的弧线攀升时,我能看见黑烟从旁边的窗口向我涌来。第二次俯冲之前,我感受到了一种惧怕——惧怕出丑,惧怕吐在领航员的背上,惧怕我那上了年纪的肺部顶不住这样的压力。第十次俯冲后,我只觉得焦躁不安——这件事情已经持续了太长时间,是时候回家了。我们又一次大坡度攀升上去,脱离地面机关枪的射程,转向离开,黑烟又朝我们袭来。那村子被群山环抱。每次我们都得经由同一路线迫近目标,以相同的办法通过那个缺口。无法变更我们的攻击路线。当我们进行第十四次俯冲的时候,我想,现在我再也不惧怕出丑了。“他们只剩下一挺机关枪还能射击就可以了。”但我们又升起机头,回到安全地带了——也许他们连一挺机关枪都没有吧。那四十分钟的巡逻似乎永无休止,但我总算抛开了私虑的烦扰。我们返回时,太阳已经落下,地理学家的时间段已经过去了:黑水河不再是黑色的,而红河也变成金黄色的了。

我们又向下飞去,离开那些扭曲多节、遍布裂缝的森林,朝着河流飞去,在那些荒芜的稻田上滑行而过,像一颗子弹似的瞄准那条黄色溪水上的小舢板。飞机上的炮只射出一排曳光弹,那只舢板便被打得四分五裂,火光四溅。我们甚至没有等着去看看那些受害者如何挣扎求生,便继续攀升,返回基地了。就像我在发艳看见那个死去的孩子时那样,我又在想,“我憎恨战争。”如此心血来潮一般地选取猎物,这种行为未免太令人震惊了——我们刚好只是路过而已,放一炮就够了,没有人会来还击,然后我们便又飞走了,只为这个世界的死亡人数又徒增一笔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