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章(第2/3页)

“我们?”

“来自老殖民主义国家的人。”

“我以为你并没有站在哪一边呢。”

“我没有站队,派尔,但如果你们那个组织里,需要有人去把事情搞糟的话,那么就把这个任务留给乔吧。跟凤一起回家吧。将什么第三势力抛诸脑后吧。”

“当然,我一向很尊重你的建议,托马斯,”他郑重地说,“嗯,我还会和你见面的。”

“我想也是。”

2

几个星期过去了,但不知何故,我还是没找到新的住处。这倒不是因为我没时间去找。这场战争每年一度的危急时刻又过去了:燠热而湿润的蒙雨天气笼罩了北方:法军已经撤出和平府,东京地区的稻子季节战役已经打完,老挝的鸦片季节战役也结束了。多明戈斯可以轻松地掌握南方发生的一切新闻。最后,我把自己硬拖到一座所谓现代化的大楼里(可能是一九三四年巴黎博览会时代的?)去看了一套房间,位置就在大陆酒店那边,也就是卡提拿街的另一侧。那是一个橡胶种植园主在西贡的临时住所,他要回法国了,想将这套房子连同里面的一切封起来全部出让。我一直好奇那里面都有些什么:至于那些藏品,则是一大批版画,都是一八八〇年到一九〇〇年间的巴黎沙龙作品。那些版画最大的共同元素是都有一个巨乳女人,发式奇异,身披薄纱,不知怎么总是将巨大的股沟暴露在外,又将私处遮藏起来。在那间房子的浴室里,橡胶种植园主就更加肆无忌惮,四处挂着的都是裸体画作的复制品。

“你喜欢艺术吗?”我问道,他看着我得意地笑起来,就好像我是他的同谋一样。他很胖,留着两撇黑色的八字胡,头发稀疏。

“我最好的画都在巴黎。”他说。

起居室里摆着一个非常高的烟灰缸,做成裸体女子的样式,头发里还有一个小碗,还摆着一些瓷器装饰品,全都是裸体女子跟老虎抱在一起的形象,另外有一个很奇怪的姑娘,赤裸上身,骑着一辆自行车。卧室里,与他的大床相对的,是一幅巨大而闪亮的油画,画的是两个女孩儿睡在一起。我问他,不要这些收藏品的话,这间房子的价格是多少,但他却不同意将这两者分开来谈。

“你不是一个收藏家啊?”他问道。

“嗯,不是。”

“我还有些书,”他说,“我准备附带奉送,虽然我本来是打算把这些书带回法国的。”他打开一个玻璃书橱的锁头,给我看他的藏书——有昂贵的插图本《阿佛洛狄忒》[37]和《娜娜》[38],还有《假小子》[39],以及几本保罗·德·柯克[40]的作品。我很想问他是否想把自己连同这些收藏品一并出让:他也是这些收藏品之中的一部分,代表着那个时期。他说:“如果你独自生活在热带地区,那么这些收藏品就是你最好的伴侣。”

我又想起凤,仅仅因为她不在这里。所以总是这样:当你逃进一片沙漠之后,却发现寂静在你耳边呼喊。

“我不认为我的上级部门会允许我买一批艺术收藏品。”

他说:“当然,这些东西不会出现在收据上。”

很高兴派尔没有见到过这个人:这个人的容貌可能很符合派尔虚构出来的“老殖民主义者”的面孔,即便没有这副面容,他也足够令人讨厌了。我从那间房子里出来时,已经十一点半了,我走到凉亭那边喝了一杯冰啤酒。凉亭是欧洲和美国的女人们都很喜欢的一家咖啡馆,我确定在那里是不会见到凤的。事实上,我非常清楚在每天的这个时间段她在何处,她不是那种可以随意改变习惯的女孩儿,所以从橡胶种植园主的家里出来之后,我便穿过街道,避开那间奶品铺子,因为在这个时候,她一定正在那里喝着巧克力麦乳精。两个年轻的美国女孩儿坐在邻桌,在如此热的天气里,仍保持着整洁干净的装束,她们一勺一勺地舀冰激凌吃。她们的左肩上挂着一模一样的背包,上面别着黄铜鹰徽章。她们的腿也是一模一样的,又细又长,还有她们的鼻子,有一点儿倾斜。她们全神贯注地吃着冰激凌,就好像她们是在大学的实验室里做实验一样。我不知道她们是不是派尔的同事:她们很迷人,我也想送她们回美国去。吃完之后,她们看了看表。“我们最好走吧,”其中一个说,“谨慎起见。”我悠闲地想着,不知她们要奔赴什么样的约会。

“沃伦说过,我们最晚只能待到十一点二十五分。”

“现在已经过了。”

“但待在这里让人紧张又兴奋。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知道吗?”

“也不太清楚,不过沃伦说最好别待下去了。”

“你觉得这里会有一场示威游行吗?”

“我已经见过太多次的示威游行了。”另一个女孩儿不耐烦地说道,像一个看腻了教堂的游客那样。她站起身来,将冰激凌的钱放在桌子上。离去之前,向咖啡馆的四周望了望,那些镜子从不同角度映出她的形象。这时店里只剩下我自己和一位穿着邋遢的法国中年女人,她正仔细地为自己化妆,但对于她的脸来说,已是无济于事。那两个女孩儿几乎不需要化妆,快速地抹几下口红,再把头发一梳就可以了。有那么一瞬间,那个女孩儿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这不是一个女人的目光,而是男人的,简单直接,心里默念着某些行动方针。接着,她立即把头转向她的同伴。“我们得走了。”我漫不经心地望着她们并排走出去,迈入光影斑驳的大街上。你不可能想象她们之中的哪一个被不洁的激情所俘获:她们与皱巴巴的床单和性爱后的臭汗毫无关系。她们会把除臭剂带到床上吗?我发现我有那么一会儿很羡慕她们那个消过毒的世界,跟我身处的世界完全不同——我身处的世界莫名其妙裂成一地碎片。墙上的两面镜子向我飞来,又在半途中破碎开来。穿着邋遢的法国女人跪在桌椅的残骸里。她的小粉盒敞开着,毫发无损地落在我的腿上,说来也怪,我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分毫不差,尽管我的桌子已经成为那个法国女人四周桌椅残骸里的一部分了。咖啡馆里被一种奇怪的、花园里的声音所填满:泉水有规律地向下滴着。我朝着吧台那边看去,一排排酒瓶全部破裂开来,各式各样的酒汇成一道多彩的溪流——红色的波尔图酒,橙色的君度甜酒,绿色的查特酒,暗黄色的茴香酒,流过咖啡馆的地面。法国女人坐起来,镇静地四处寻找她的小粉盒。我递给她,她很郑重地对我表示感谢。我意识到我没有听清她说的话。这次爆炸离我太近了,我的鼓膜还没有从爆炸声的摧残之下缓解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