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4页)

众人目睹这场闹剧,都一同僵在尴尬之中。这时候胡子先生打定了主意,威严地大步走进接待厅。

“发生什么事了?”他以安抚的口吻说,“小姐,有什么问题吗?没事,没事,我们会帮您处理,没问题,在下听候您使唤。”接着他身子一震,讶异地说,“哟,这不是亨明斯小姐吗?”

“不是我是谁!是我呀!你不明白吗?这个人简直太过分了……”

“可是亨明斯小姐,我的好小姐,您没必要为这个生气。来,我们先到这边来……”

“才不!你休想叫我走开!我不吃这套!我告诉你,我一定得进去,无论如何,我非进去不可,我梦想这刻好久了……”

“你们总可以为这位小姐通融一下吧?”旁观者里头有人讲话了。“何必这么小气?她都不辞辛劳来了,何不就让她进去?”众人也跟着在旁轻声表示赞同,不过我也看到有人露出反对的神情。胡子先生迟疑了一会,接着,他似乎决定当务之急是先平息骚动。

“那么,也许就破个例吧……”他转向桌后面若冰霜的先生,继续说,“我确定我们总有办法再挪个位子给亨明斯小姐吧,爱德华先生?”

我原本可以再多留一会儿,不过在他们对话的过程中,我忽然害怕起来:万一亨明斯小姐瞄到我在场,把过错赖到我头上,那可不妙。事实上,我正要退去的时候,她有那么一秒钟正眼盯着我看,但是她不动声色,下一刻,她焦虑的眼神又转回胡子先生身上。我于是趁机开溜。

接下来的二十几分钟里,我尽量逗留在厅中离入口最远的角落。过分看重这个场合的来宾实在多得出奇,以至于大部分的谈话——我身边所闻以及与人交谈的内容——都是在彼此恭维。等夸奖对方的话都说光了,大家就开始称颂今天的主要贵宾。后来,大家还把塞西尔·梅德赫斯特的丰功伟业巨细靡遗地算了一回,我向一位刚这样细数家珍的老先生问道:

“不知道塞西尔爵士到了没?”

老先生用杯子指给我看,我看到这位伟大政治家的高大身影就在不远处,略弓着身子,正在与两位中年女士交谈。接着,正当我还在望着他的时候,我看到莎拉·亨明斯从人群里冒出来,直接朝他走去。

刚才接待厅里的苦旦演出,此刻在她身上已找不到痕迹。她果然容光焕发。我看着她大步向前,毫不犹豫地把手搭上他的臂膀。

我身边的老先生开始把我介绍给别人,我只得回头应付一下。等我再回头看塞西尔爵士这边,我看见两位中年女士已经挪到一侧,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而亨明斯小姐则完全占据了他的注意力。我甚至看见塞西尔爵士不知听她说了什么,还仰头大笑。

时候到了,领座的侍者便带领大家进入晚宴厅,在辉煌的吊灯下,在一列既宽且长的餐桌边就座。所幸亨明斯小姐的位子离我有一段距离,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这个聚会还算愉快。我轮流与两侧的女士闲聊,觉得她们各有各的风韵,菜色还算可口丰盛。不过,随着菜一道道上桌,我发现我一再探出身子,瞄着长桌另一头的亨明斯小姐,然而我也一再告诉自己,刚才那么做绝无理亏之处。

也许就是因为这件事萦绕心头,现在我反而不太记得晚宴本身的事了。聚会末了是致辞;各方人物起身歌颂塞西尔爵士在国际事务上的贡献,特别是他在建立“国际联盟”中所扮演的角色。最后,是塞西尔爵士自己起身致辞。

我记得他的演讲,自谦而乐观。在他的观点里,人类从自己的错误中学习,现在已经稳固建立起一套体制结构,足以保证不会有世界大战那样的全球灾难发生。战争虽然可怕,但也不过是“人类演化过程里不方便的缺口”,每过几年,我们的科技进步超前了我们组织的能力,战争就会发生。我们全然想不到人类在工程学方面的发展有多快,并且以我们所获得的能力,运用现代化武器发动战争,但现在我们把这个缺口弥补上了。既然知道可怕的事情有可能在世界上爆发,文明的力量便抢占上风,并且立法加以规范。他的演讲谈的就是这些论点,我们也都热情地鼓掌。

餐后男女宾客并未分开,大会力邀所有人都到舞厅。在那里已有一组弦乐四重奏在演奏,而侍者则托着银盘,四处分送酒、雪茄、咖啡。宾客立刻流动起来,气氛远比餐前轻松。有那么一刻,我瞥见亨明斯小姐在厅内另一处看着我,我没料到的是,她竟对我微笑。我第一个感觉是,那是敌人的笑容,笑容底下计划着什么阴狠的报复;不过当晚我不时观察她,我觉得这点我错了。原来莎拉·亨明斯是打从心里快乐。她也许花了数月甚至数年的计划,才打进这个圈子,完成她的心愿,她就好像——套一句我们常听到的说法——刚生产完的妇女,把这一路上所吃的苦头,全部抛诸脑后。我看着她在小圈子之间穿梭,如鱼得水。我一时觉得不妨趁她心情好的时候过去跟她重修旧好,不过随即想到她也可能立刻翻脸再大闹一场,结果我还是躲得远远的。

大约晚餐后半个钟头,终于有人为我向塞西尔·梅德赫斯特引见。我并未刻意要会他,不过,我觉得要是来到这个场合,却未能与这位名声显赫的政治家谈上几句,难免会有些遗憾。实际的情况是,有人带他来看我——是亚当斯夫人,几个月前我们在一次调查中认识。塞西尔爵士亲切地握住我的手,并说:“啊,年轻人,原来你在这里!”

有几分钟,我们身边没有别人,在我们四周,谈笑声喧闹如市,我们寒暄时必须倾向对方或提高声量。他还推推我说:

“我刚才在晚宴上说的每一句话——关于世界会更和平、更文明。我真的相信,真的。至少……”他抓起我的手,对我做个滑稽的眼神。“至少我宁可这样相信。没错,我好想相信这点。不过我不知道,我的朋友。我不知道到最后,我们是否能维持局面。我们尽人事就是了。组织、讨论。把大国的大人物凑在一块儿,要他们去谈。可是邪恶总是躲在暗处等着逮住我们。噢,没错,就算此时此刻,我们在这里谈什么大道理,它们也忙着密谋要让文明付之一炬。它们聪明得很,穷凶极恶地聪明。好人可以尽力而为,用一生把它们围堵在角落,不过,我觉得这样恐怕不够,朋友。这样恐怕不够。坏人太狡猾,不是你们平凡的正直百姓可以对付的。他们会在一般人的身边徘徊,腐化他,让他不利于自己的同胞。我看到这种事,我一直看到这种事,而情况只会变得更糟。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比过去更需要仰赖你这种人,朋友,我们好人阵营里,能跟他们较量脑力的人实在不多。像你这样的人,可立刻看穿他们的把戏,消灭邪恶之源,让它没有机会生根、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