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3页)

“母亲和父亲,非常非常,很失望,”他幽幽道出,“所以他们不说话。”

接着他坐了起来,指着当时窗户上半掩的百叶遮阳帘。我们这些小孩,他说,就像把帘叶系住的绳子。以前有位日本僧侣这么告诉他。我们常常不了解这点,不过正是我们这些小孩,不但把家系在一起,也把全世界系在一起。假如我们不尽自己的责任,帘叶就会散落一地。

我不记得那天我们还谈了些什么,再说,这种事情我不会老挂在心头。无论如何,我记得,我不止一次好想跟母亲求证我朋友说的理论,结果我一次也没问成,倒是有一次我跟菲利普叔叔谈起了这个话题。

菲利普叔叔并不是我的亲叔叔。他刚到上海时,曾跟我父母同住,在我家“做客”,当时我还没出生,他还受雇于摩根洋行。后来,我还很小的时候,他基于“自身与雇主对于中国该如何成长的看法,有极深鸿沟”的理由,辞掉了公司的职务,这是母亲每次描述的用词。等我年纪渐长,知道了这号人物的存在时,他已经在经营一家名为“圣木”的慈善机构了,宗旨是要改善上海中国人区域的生活条件。他是我父母长年的朋友,不过,我也提过,在母亲热衷反鸦片运动的那几年,他更成为家里的常客。

我还记得常常跟母亲一起去菲利普叔叔的办公室,地点就在市中心某教会的花园里——如今我猜测,应该是苏州路上的“联合教会”。我们的马车会直接驶进花园,停在一片果树成荫的大草坪边。在这里,尽管四周传来大都市的噪音,气氛却相当宁静,母亲下了马车会停下脚步,抬起头说一句:“空气,这里纯净多了。”看得出她的心情变得轻松,而且有时候——假如来早了些——我们就到草地上玩游戏,打发个几分钟。如果我们玩的是捉人游戏,在果树之间穿梭,母亲常常会跟我一样兴奋地欢笑尖叫。记得有一次我们玩到一半,她看见有牧师从教堂里出来,便立刻打住。我们文静地站在草坪边,他从我们身边走过的时候,我们还跟他寒暄一番。可是一看他走掉,母亲马上转身朝我蹲下来,与我共谋似的噗嗤一笑。这种事可能不止一次。总之,我记得一想到母亲也会跟我一样,参与一些会被“教训”的事情,心里就觉得好奇妙。那些在教堂墓园里无忧无虑玩耍的时光,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层面,才让我永远有些特别的感觉。

在我记忆中,菲利普叔叔的办公室总是乱七八糟,到处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箱子、一堆堆的报纸,甚至还有零散的抽屉匣,里头仍装有东西,摇摇晃晃地叠成小塔。我猜想母亲不会准许房间搞成这副德性,不过每次形容菲利普叔叔的办公室,她都只用“温馨”、“忙碌”之类的形容词。

每次来看他,他总不忘好好招呼我,热情地与我握手,请我坐下,然后跟我聊上好几分钟,母亲则带着笑容在一旁静候。通常他还会送我一份礼物,还佯称是早就准备好,等着我来拿的——其实没几次我就看出来,他是当下眼前有什么东西就拿来给我。“猜,我给你准备了什么,小海雀?”他会这么说,而眼神则在房内寻找一件合适的东西。就这样,我得到许多办公室的用具,全都保存在游戏室的一个旧柜子里:一只烟灰缸、一个象牙笔架、一块铅制的镇纸。有一次,菲利普叔叔说要送我礼物,话说完了,却还没看到什么合适的东西。他先是尴尬地停了一下,接着跳了起来,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口中喃喃念着:“我放哪里去了?我到底丢哪儿去了?”找了半天,也许是情急之举,他走到墙边,把长江流域的地图扯下,还弄破了一角,他把地图卷起来就捧到我面前。

我向他吐露心声的那次,办公室里只有菲利普叔叔与我独处,母亲因事出去,我们正在等她回来。他邀我坐上他办公桌后的椅子,而他自己则在办公室里走动。他像平常一样,跟我闲聊些趣事,换作平时,不用多久就可以逗得我开怀大笑,不过那次不同——就在我与秋良讨论过后没几天——我没心情玩笑。菲利普叔叔马上就看出异样,于是他说:

“怎么啦,小海雀,今天怎么不开心了?”

我觉得时机恰当,便顺势说了:“菲利普叔叔,我有个疑问。你觉得要怎样才能更像英国人?”

“更像英国人?”他放下手边的事情,看着我。接着,他脸上带着关心的表情朝我走来,顺手拉了一张椅子到桌边坐下。

“你怎么会想要比你现在更像英国人呢,小海雀?”

“我只是在想……我,我只是在想,也许可以嘛。”

“谁说过你不够像英国人了?”

“也没有啦。”过了一秒我又补充,“不过,我觉得也许我爸妈这样觉得。”

“那么你自己觉得如何呢,小海雀?你觉得你自己应该更英国一点吗?”

“我也说不上来,叔叔。”

“我想也是。哪,没错,你在这里长大,周遭什么人都有。中国人、法国人、德国人、美国人,什么人都有。你要是长得有点像个小混血,一点也不奇怪哟。”他略微笑了一笑。接着又说:“不过那绝不是坏事。你知道我怎么想吗?小海雀,我认为像你这样的孩子,要是长大成人后,都能博采各家之长,那可绝不是坏事。到了那时,也许我们会更加善待彼此。至少,战争会比现在少得多。没错。也许有一天,一切冲突都会结束,但绝不是因为有什么伟大的政治家或教会或我们这样的机构,而是因为人们改变了。他们会像你一样,小海雀,更像是一种综合体。所以变成混血儿有什么不好?好处多多呢。”

“可要是我真的变成了那样,世界可能会……”我没说下去。

“世界会怎样,小海雀?”

“就像挂在那里的遮阳帘一样,”——我指了指——“假如绳子断了。世界可能会四分五裂。”

菲利普叔叔凝视我所指的百叶帘。接着他站起来走到窗边,轻轻碰了碰帘子。

“世界可能会四分五裂。也许你说得对。我想,这种事要置身事外,恐怕不容易。人总是要有归属的感觉,要属于某个国家、某个种族。否则,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们这个文明,也许就要崩溃。然后世界就会四分五裂,如你所说的。”他叹了口气,仿佛我辩倒了他,“所以你想要更像英国人。这个嘛,小海雀。那么我们该怎么做呢?”

“不知道,有一件事不知道好不好,叔叔,不知道你介不介意。不知道我可不可以有时候就模仿你。”

“模仿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