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紧接着父亲失踪后的几天,我记得的事不多,只记得常常担心秋良——特别是担心我下次见到他的时候该说什么——于是做什么事都定不下心。然而我发现我一直在拖延,不上隔壁找他,有时候甚至还想到,我可能永远都不必再见他——他的父母因为我们做的错事而大发雷霆,此刻正在打包回日本。在那几天里,只要屋外有个风吹草动,我都会立刻冲到楼上的窗前,从那里仔细观察隔壁的前院有没有堆放行李的迹象。

三四天过去了。有个阴沉的早晨,我独自在我家前面的圆形草坪上玩耍,我听到有声音从秋良家那边的围篱传来。我立刻听出是秋良在他家的马车道上骑着他姊姊的脚踏车;他学骑这辆脚踏车的样子我非常熟悉,车子稍嫌太高,我认得他拼命保持平衡让轮子发出的噪音。有时候我听到摔倒的声音,连带着他摔下来的叫声。有种可能是:他从楼上窗户看到我在外头玩,所以下来骑脚踏车,还故意骑得这样惊天动地,好引起我的注意。经过几番内心交战——秋良则在围篱另一侧摔了又摔——我终于大步走出我家大门,转到隔壁,往他家前院里望。

秋良确实正在骑悦子的车,他专心尝试着马戏般的特技,双手不握车把绕着小圈子打转。他显然全神贯注,没注意到我,甚至我走上前去,他也好像没看见我一样。最后我干脆开口说:

“对不起,那天我没办法过来。”

秋良忿恨地瞪了我一眼,继续玩他的特技。我正想向他解释为什么我让他失望,可是不知怎的,话却说不出口。我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接着再往前走近一步,我压低声音近乎耳语:

“怎么样?你放回去了吗?”

我的朋友瞪了我一眼,回拒了我语气里表现的亲密,四处骑他的车。我感觉到泪水已经盈眶,不过想起我们长久以来争辩是英国人还是日本人更爱哭,我只得勉强忍住。我再次想要告诉他父亲失踪的事,忽然间,我发现这似乎是个天大的好理由,不但可以解释我为什么会失约,也可以解释我为何如此自怜。我想像秋良的表情会先是震惊,继而羞愧,只要我说出:“我那天不能来是因为……因为我父亲被人绑架了!”——然而,我就是没说。我记得我只是转身跑回家去。

接下来几天我都没看到秋良。后来,有天下午,他来我家后门,如往常一样,向梅俐问我在不在。我正好在做什么事,但还是丢下事情出来见他。他以笑容相迎,拉着我到他家花园时,还关爱地拍拍我的背。我自然急于知道凌田那件事到底怎么样了,不过却更害怕会重揭伤口,于是压下提出任何问题的冲动。

我们到他家花园后头——到我们称为“丛林”的灌木丛那里——不一会儿就说起我们编造的剧本对白。我觉得我们演的应该是《艾凡赫》,那是我当时正在看的书——也说不定我们演的其实是秋良读的武士冒险故事。总之,过了一个钟头左右,我的朋友忽然停了下来,用一种奇怪的方式看着我。接着他说:

“如果你要的话,我们玩新游戏。”

“新游戏?”

“新游戏。有关克里斯托弗父亲。如果你要的话。”

我吓了一跳,我不记得我回答了什么。他从高高的草丛里向我走近几步,我看见他以近乎温柔的眼神看着我。

“对,”他说,“如果你要的话,我们玩侦探游戏。我们寻找父亲。我们拯救父亲。”

我这才想到,秋良应该是从哪儿听到了父亲的事——无疑这件事已经在附近传开——才回头来找我。我也明白现在这桩提议,是他表现关心与帮助意愿的方式,我心中对他的感情油然而生。然而我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回答说:

“好啊。如果你想玩,我们就来玩啊。”

事情就是这样开始,今天回想起来,好像经历了一整个时代——其实,实际上可能只有两三个月——我们日复一日地以拯救我父亲为主题,编造并演出变化无穷的情节。

在此同时,警方也在进行我父亲失踪案的调查工作。这点我知道,是因为家里常有一些男士来访,他们把帽子拿在胸前,严肃地跟母亲谈话;加上有一天傍晚时分,母亲表情凝重地过来跟梅俐说话,两人都压低声音;更重要的是母亲在楼梯口对我说的那番话。

我不太记得那一刻之前我们在做什么。我正好要跑上楼去,急着到房间里拿东西,看到母亲从楼上正好要下阶梯。她一定是正要出门,因为她穿了那套特别的米色礼服,会散发特殊的腐朽树叶味道的那件。我想我一定感觉到她的举止里有异样,便停在第三或第四阶楼梯上等她下来。她带着笑容走近,向我伸出一只手。她这时距我还有几阶楼梯,因此我以为她要我扶她走完剩下的阶梯,就像父亲在楼梯口等她的时候,有时会做的那样。不过她只是用手臂揽着我的肩,和我一起走下阶梯。接着她放开我,走向玄关另一头的帽架。就在这个过程里,她对我说:

“小海雀,我知道过去这几天,你不好过。你一定觉得整个世界都要塌陷了。其实,我也不好过。不过,你一定要跟我一样。你一定要向上帝祷告,要存着希望。我希望你还记得你的祷告词,你没忘了吧,小海雀?”

“还记得。”我随口回答。

“这真是不幸,”她继续说,“在这样的城市里,不时有人遭到绑架。事实上这种事常常发生。在许多案子里,我只能说在大部分的案子里,被绑架的人都能平安回来。所以我们得有耐心。小海雀,你有没有在听?”

“有,我在听呢。”这时候我背对着她,双臂攀挂在梯栏的柱头上。

“我们必须庆幸,”母亲停了一会儿之后说道,“城里最杰出的几个侦探接了这个案子。我跟他们谈过,他们很乐观,认为不久就会有结果。”

“可是那要多久呢?”我怏怏地说。

“我们得抱持希望。我们得信任这些侦探。也许要花上一段时日,不过我们必须有耐心。最后事情一定会雨过天晴,一切又可以恢复到从前那样。我们必须继续向上帝祷告,永远抱着希望。小海雀,你在干什么?你听我说话没有?”

我没有立即回答,因为我在试一步可以跨过几阶,双臂还攀在护栏上。接着我才问:

“万一那些侦探都太忙了怎么办?他们有一大堆别的事要解决。杀人案、抢劫案。他们又不是万能的。”

我听见母亲朝我走近几步,她再开口时,声音里多了谨慎与小心翼翼的语气。

“小海雀,侦探们‘太忙’,这点是事实。上海的每一个人,我们租界里最重要的人物,每一位都非常担心你爸爸,也都急着找出事情的真相。我是说,像福斯特先生、卡麦柯先生等等,甚至总领事本人也一样。我知道他们都亲口交代过,要把你爸爸尽快安全救回。所以你瞧,小海雀,那些侦探都必须尽全力去办案。他们也在这么做,就在此时此刻。你知道吗,小海雀,孔探长受指派负责这件案子?是的,没错:孔探长。所以我们怎么说都该抱持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