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2/4页)

我完全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因为我记得那天晚上我并没有说要跟他去别的地方。不过我并不想挑他话里的毛病,他马上又转到别的事上头,告诉我旅馆所受的物资短缺之苦。他透露说,我们见面的那个大厅原先灯光没那么暗:战争让闸北区的工厂没法送灯泡过来,旅馆里有些地方,客人还得摸黑。他还指着厅里另一头为舞客演奏的乐队里,至少有三位乐师只是在装模作样。

“他们其实是门房。真正的乐师有的早已逃离上海,有的被战斗波及而丧命。尽管如此,他们装得还满不赖的,对不对?”

经他一挑出来,我看了看,装得实在一点都不像。有一位满脸写着无聊,连琴弓都没靠在小提琴上;有一位只是茫茫然握着竖笛,张着嘴巴,瞪着周遭正牌的乐师,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等我夸他知道这么多内幕消息,他才告诉我,其实他在那里已经住了一个月,因为他在虹桥区的寓所太靠近战区,住不安稳。我为他必须放弃住所表达了同情之意,他的情绪忽然一变,我第一次看到他流露出忧伤的神情,让我想起昔日同班那个抑郁孤单的男孩。

“那里也算不上家就是了,”他说,眼睛看着手上的鸡尾酒,“里头只有我,还有来来去去的用人。老实说,不过是个又破又窄的屋子。怕被战火波及——那只是个借口,让我有个好理由把它丢开。这个又破又窄的屋子。家具全是中国式的。坐哪里都不舒服。养过一只画眉,可是后来死了。我住这里比较好。离交际场所近多了。”他接着看看表,把饮料喝光,又说,“哪,别让他们等。车子就在外头。”

摩根的态度里有个微妙的地方——他催得理所当然,让人不知道要怎么拒绝。再说,那时候我才来不久,习惯让不同活动的东道主接来带去。因此我跟着摩根走出屋子,不久就跟他并排坐在他的汽车后座,驶过法租界热闹的夜生活区。

才开车,司机就以毫发之差,闪过迎面驶来的电车,我以为这又要让摩根唠叨找不到好司机的问题。可是他现在忙着想心事,静静凝视车窗外飞过的霓虹灯和中文招牌。路上我问了他一个问题,想套出他要带我去的地方:“你不觉得我们会迟到?”他看了看表,漫不经心地回答:“他们都等这么久了,不会介意再多等几分钟的。”接着他又补上一句,“你一定觉得很奇怪。”

之后车子又走了一阵子,我们几乎没有交谈。车子一度转向一条小街,两侧的人行道上挤满窝在一起的身影。在街灯下,我看到他们或坐或蹲或睡倒在地,相互挤靠在一起,街心只留下足以通行车辆的空间。这些人老少都有——我看到婴儿在母亲怀里睡觉——他们的财产全放在身边:破烂的布包、鸟笼,有的还有推车,上头堆满了家当。这样的景象我已经看惯了,不过那天晚上我看得心里很沮丧。那些脸孔大半是中国人,不过到了街尾,我看到成群的欧洲小孩——我猜是俄国人。

“从运河北岸来的难民。”摩根面无表情地说,然后面向他处。他自己也算是半个难民,对于情况更凄惨的同类,竟然一点也未能感同身受。有一次我们甚至辗过一个像是睡在地上的身形,我紧张地回头张望,我的伙伴随口说了一声:“别担心。可能只是件旧行李罢了。”

我们又沉默了几分钟,他笑了一声,吓了我一跳。“同窗岁月,”他说,“全涌上心头。那段日子还不赖,我想。”

我瞄了他一眼,发现他已泪水盈眶。接着他说:

“你知道吗,我们俩该团结起来。两只可怜的孤鸟。就这么说定了。你和我,我们该团结在一起。真不懂那时候怎么不呢?早团结在一起,我们就不会沦落至此。”

我吃惊地转向他。他的脸上光影流动,心思不知已飘到哪个遥远的地方。

如我前面所说,我清楚记得安东尼·摩根在学校时代就是一副“孤僻可怜虫”的模样。大家倒也没有特别去欺负他或寻他开心;其实,就我所知,是摩根自己很早以前就把这样的角色模式往自己身上套。他总是宁可独行,落在大伙一群人后面几码远;晴朗的夏日也不出来跟大家玩耍,却独自躲在屋里,在笔记本上涂鸦解闷。这些往事清晰如昨。事实上,那天晚上,我在昏暗的旅馆大厅一看到他,心中立刻想起大家穿过那个方形的院子,从美术教室走到回廊时,他闷闷不乐,在众人后方独行的身影。不过,他也把我认做可以跟他结交拜把的“孤僻可怜虫”,这倒是让我吃了一惊,我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这不过是摩根在自欺欺人罢了——极可能是多年前他创造的东西,好让那段黯淡的岁月多少还值得回忆。我也说了,我并没有马上想到这上头,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我当时的反应恐怕有点迟钝。因为我记得我说了类似这样的话:

“你一定把我想成别人了,老兄。我敢说你想的是毕格瓦这家伙。艾德里安·毕格瓦。他确实不太跟别人往来。”

“毕格瓦?”摩根想了想,接着摇摇头,“我记得这家伙。有点肥胖,还有一对招风耳?好个毕格瓦。真是。可是我想的不是他。”

“反正也不是我,老哥。”

“这就奇怪了。”他又摇摇头,接着转头望着车窗。

我也把头转开,凝视夜晚的街景好一会儿。我们又回到繁华的风化区,我双眼梭巡来往路人的面孔,希望能看到秋良。接着我们到了住宅区,到处都是围篱与树木,不久,司机把车子开进一栋大宅的院子里。

摩根匆忙下了车。我也跟着下车——司机一点也没有想帮我拉开车门的样子——跟着他走上一条绕到屋后的砾石小径。我以为会有一个盛大的欢迎会,但看来似乎没有这回事;房子大半没有点灯,而且院子里除了我们的车子,只停了另外一辆。

摩根显然很熟悉这里的环境,引我走到一处边门,门的两侧是高高的灌木。他门铃也没摁就把门打开,带我走了进去。

门一开,里头是一道宽敞的走廊,烛光照着廊道。我往前凝视,约略看得出陈旧的画卷、高大的瓷花瓶、漆饰百屉柜。空气闻起来——焚香的气味混着排泄物的味道——有一种奇特温馨的感觉。

仆人没出现,屋子的主人也没出现。我的伙伴一直站在我身边,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我想到一点,他是不是在等我对这里的环境发表看法。于是我说:

“我对中国艺术品所知有限。但就算在我这个外行人看来,也看得出我们身边这些东西应该都是精品。”

摩根睁大了眼吃惊地看我。接着他耸耸肩说:“你说的应该没错。我们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