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3/4页)

“我以为有月亮可看,”她说,“可惜没有。今晚连炮火都没得看。”

“是啊。这几个晚上都平平静静的。”

“塞西尔说双方的士兵都打累了。”

“我想也是。”

“克里斯托弗,过来这里。无妨的。我不会对你怎样。不过,我希望我们的话只有我们俩听得见。”

我渐渐移近,最后到了她身边。我现在看得见楼下的外滩,一整排路灯标示出了港边步道的位置。

“我一切都安排好了,”她悄悄说,“这可不简单,不过再难的事也都解决了。”

“你到底做了什么安排?”

“一切。证件、船票,一切。我没办法在这里再待下去了。我尽全力了,现在我身心俱疲。我要离开了。”

“原来如此。塞西尔呢?他知道你的想法吗?”

“这事不会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不过我想他还是会震惊吧。你听了会吃惊吗,克里斯托弗?”

“没有,还好。就我看到的这一切,我多少猜到会有这样的可能。不过在走这步险棋之前,你确定没有别的……?”

“唉,该想的我都想过了。没有用的。就算塞西尔明天就愿意回英国也一样。再说,他在这里输了不少钱。他决定翻了本才回国。”

“我看得出来,这趟上海之旅并未完全如你所愿。我也替你难过。”

“上海之行本身还不算什么。”她笑了一声便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我试着去爱塞西尔。我费尽了力气。他人不坏。你看到他在这里的德性,恐怕不会同意我的说法。可是他原先不是这个样子。我也有自知之明,变成这个局面,我要负大半责任。他人生走到这个阶段,需要的是休息。可是我的出现让他觉得自己还得有所作为。这是我的错。我们刚到的时候,他确实努力过,卖命地苦干。但这实在不是他能力所及,我想事情就是这样,他就是这样垮了。也许我一走,他就有办法振作起来。”

“可是你要去哪儿?你要回英国吗?”

“就目前而言,我的钱还走不了那么远。我打算先去澳门。到了那里,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老实说,就是这样,我才必须跟你谈谈。克里斯托弗,我承认,我有点害怕。我不要一个人去那儿单打独斗。我想知道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你的意思是,跟你去澳门?明天就跟你一起走?”

“对。明天就跟我去澳门。到了澳门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如果你想的话,我们还可以在南中国海上逍遥一阵子。或许我们可以去南美洲,像黑夜里遁走的小偷。那不是很有趣吗?”

我想,听到她说这些话,我吃了一惊;不过我现在还记得,那时最强烈的感受,是一种几乎触手可及的慰藉感。一点也不假,有那么一两秒,我仿佛一个久陷暗室的人,忽然走到阳光之下,走进和风之中,一时之间头晕目眩。仿佛她这些提议——我知道她只是一时冲动——包含了巨大的权威,带给我从来不敢奢望的特权。

然而正当这种感受袭上身来,我想我同时也心生警觉,会不会她对我说这些话,目的是要试探我。我记得我最后的回答如下:

“问题是我在这里的任务未了。我得先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好。毕竟全世界正走到大难的边缘,假如我这个时候一走了之,世人会怎么看待我?既然说到了这个,到时候你又会怎么看待我?”

“噢,克里斯托弗,我们两个真是一样可悲。我们不能再这样子想事情了。否则我们将会一无所有,最后我们有的,就是再多尝一些过去这几年的经历。多尝几年寂寞,多过几天空洞的人生,永远只知道自己做得还不够。我们现在必须把这些全都抛开。放下你的工作,克里斯托弗。你已经耗费够多生命在这上头了。我们明天就走,别再浪费任何一天,再耗下去可就来不及了。”

“究竟什么事情会来不及呢?”

“来不及……呃,我不知道嘛。我只知道我已经浪费了许多年寻寻觅觅,寻找我必须费尽心血才配得到的奖品。可是现在我不稀罕了,现在我要别的东西,我要能给我温暖与庇护的东西,无论我做了什么事,变成什么样的人,都能接纳我的东西。永远都存在的东西,永远,像是明天的天空。这就是我现在要的,而且我认为你应该也想要。可是再拖下去,马上就要来不及了。我们会因为太僵硬而无法改变。如果现在不把握,你我以后永远也不会再有机会了。克里斯托弗,你跟那棵可怜的树有仇吗?”

我这才发现,我不知不觉把身旁棕榈树的叶子一片片撕扯下来,丢在地毯上。

“真不好意思,”——我笑了一声——“算是让我给毁了。”我接着说,“就算你刚才说的那番话没有错,即使如此,事情对我也没那么容易。因为,你知道的,还有詹妮弗。”

说到这里,我心里鲜明地想起上次我们交谈的情景,当时我们在校园后区某间温馨的小会客室道别,一个温柔的英国春日午后,阳光照在橡木墙板上。我忽然想起了她的表情——她先听我把话说完,想了想之后,体贴地点点头,接着又说了一番完全出乎我意料的话。

“你知道的,还有詹妮弗呢。”我又说了一次,觉得自己就快要陷入一场绮思梦想之中了,“即使此时此刻,她都还在等我呢。”

“可是这个我想过。我已经仔仔细细地想过了。我知道她跟我一定可以做朋友。不只是朋友呢。我们三个,我们可以,呃,组成一个小家庭,就像一般的家庭。我想过这个,克里斯托弗,这对我们来说都很幸福美满。我们一安排妥当,就把她接来。我们甚至可以回欧洲,像是意大利,她可以在那里跟我们会合。我知道我会是个称职的母亲,克里斯托弗,我有把握做到。”

我暗自思忖了一会儿,然后回答:“很好,就这样吧。”

“就怎样呢,克里斯托弗?”

“我是说,好,我跟你走。我跟你走,一切依你。没错,你说的也许是对的,詹妮弗、我们、一切的一切,或许有成功的机会。”

一说完这句话,我觉得心中一块重石落地,我几乎要大大叹一口气。此时,莎拉上前一步,深深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下。我甚至以为她要吻我,可她似乎在最后一刻克制住了自己,然后说:

“你听我说。仔细地听我说,我们一步都不能出差错。行李至多一只手提箱。不要托运任何皮箱。我在澳门已经有一些钱,需要什么可以到那边再买。我会派人来接你,一个司机,明天下午三点半。我会找个信得过的人,不过还是小心点好,没必要说的话,一句都别说。他会带你到我等候的地方。克里斯托弗,你看起来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到了头。你不会让我失望吧?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