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3/4页)

“是的,我记得。”

“那是美好的回忆。”

“没错,非常美好的回忆。”

“那些日子真幸福,”我说,“只不过当时我们人在福中不知福。孩子又能知道什么,不是吗。”

“我有孩子,”秋良忽然说,“男孩。五岁大。”

“真的?我想见见他。”

“我掉照片。昨天。前天。我受伤时。我掉照片。儿子的。”

“听好,老哥,别气馁。你不久就可以再见到你儿子了。”

他盯着水牛,望了一阵子。忽然有只老鼠一窜,密密麻麻的一群苍蝇飞了起来,接着又全部落回死牛身上。

“我儿子。他在日本。”

“哦,你把他送回日本,这倒是让我很意外。”

“我儿子。在日本。假如我死,你告诉他,拜托。”

“告诉他你死了?对不起,这个我办不到。因为你不会死。至少现在还不会。”

“你告诉他,我为国家死。告诉他,要孝顺母亲。保护。并且建造美好世界。”此刻他的声音细若游丝,努力地寻找恰当的英文,同时强忍着眼泪。“建造美好世界,”他又说了,手往空中一挥,仿佛泥水匠正在把墙抹平。他的眼神跟着手晃,仿佛看到了一片美景。“对,建造美好世界。”

“我们还小的时候,”我说,“我们住在一个美好的世界里。这些孩子,路上遇到的这些孩子,这么小就看到人世间真实的丑陋面貌,何其不幸。”

“我儿子,”秋良说,“五岁大。在日本。他都不知道,都不知道。他认为世界是美好的地方。好人。他的玩具。他的母亲、父亲。”

“我想我们也曾经那样。不过我想事情也不会永远那么糟。”我现在尽全力要打消笼罩在我朋友心头的不安与消沉,“毕竟我们小的时候,当事情变糟时,我们也无力拨正。不过现在我们是大人了,现在我们有办法了。这就是重点。看看我们自己,秋良。这么多年来,我们终于可以把事情匡正过来了。记得吗,老哥,以前我们都玩些什么游戏?一遍又一遍?我们怎么假装我们是警探,寻找我的父亲?现在我们长大了,我们可以把事情匡正过来。”

秋良好久都没说话。后来他说:“等我儿子。他发现世界不好。我希望……”他停了,也许因为痛苦,也许因为找不到适当的英文。他说了句日文,接着才又说道:“我希望我和他一起。帮助他。当他发现。”

“你听我说,大傻瓜,”我说,“说这么丧气的话干什么。你本来就会再见到你儿子。有我在这儿呢。还有,说什么我们小时候世界多美好,你也可以说那是一派胡言。那只是大人制造的假象。我们不该对童年这么念念不忘。”

“念—念—不—忘,”秋良说着,仿佛这是他拼命想要找出来的词。接着他又说了一个日本字,也许是日语的“念念不忘”。“念—念—不—忘。念念不忘是好事。非常重要。”

“真的吗?老朋友?”

“重要啊。非常重要。念念不忘。当我们念念不忘,我们记得。一个更好的世界,好过我们长大后发现的这个世界。我们记得,而且希望美好的世界再回来。所以非常重要。刚才,我做了梦。我是小孩。母亲、父亲,在我身边。在我们家。”

他沉默下来,一直望着瓦砾堆的另一边。

“秋良,”我说,觉得这样的谈话持续得愈久,我们就愈危险,但我实在不想讲明,“我们该走了。我们还有好多事要做。”

一阵机枪声响起,仿佛在回应我这句话。枪响的距离比昨晚的远,不过我们俩都吓了一跳。

“秋良,”我说,“现在离那房子远吗?我们必须想办法在战斗再度白热化以前赶到那里。到底还有多远?”

“不远。不过我们小心走。中国士兵非常近。”

我们的睡眠不但没让我们恢复体力,反而让我们更加虚弱。我们站起来的时候,秋良压在我肩上,酸痛传遍我的颈部与肩膀,我忍不住开口呻吟。刚开始,身体尚未习惯,每一步都痛苦不堪。

不仅我们的身体状况不佳,那天早上走过的那一带,困难更甚于从前。破坏的范围如此广泛,我们常常停下来,连绕过瓦砾的路都找不到。尽管看得清脚下该踩哪里确实有所帮助,可是原先隐藏在黑暗里的恐怖景象,现在都呈现在眼前,这让我们的精神大受震惊。在断垣残壁间,我们看到血迹——有的还鲜红欲滴,有的则风干多时——地上、墙上都有,也有些溅在破家具上。更糟糕的是——而且鼻子比眼睛更早发出警告——我们会遇到一堆又一堆人的肠子,遇到的次数多得惊人,腐败的程度各不相同。有一次我们停下来,我就对秋良提起这点,他只是淡淡地说:

“刺刀。士兵都把刺刀刺进肚子。假如刺这里”——他指着肋间——“刺刀拔不出来。所以士兵学会。一定刺肚子。”

“至少他们把尸体清走了。至少他们做了这个。”

我们不时还听到枪声,每次听到,我就觉得我们离战斗又近了些。这让我担心,不过秋良现在似乎更加确定我们的方向了,每一次我质疑他选的路,他都不耐烦地摇头。

我们来到两个中国士兵陈尸的地方时,一束束早晨的阳光已经赤炎炎地从屋顶缺口射下。我们离尸体有段距离,没办法仔细查看,不过我猜想他们可能才死了不到几个钟头。一个俯卧在瓦砾堆里;另一个跪着死去,前额靠在砖墙上,仿佛伤痛欲绝。

有一度,我心中强烈预感我们就要误入火网,便拉住秋良说:

“听我说。你到底想做什么?你要带我去哪?”

他没回答,只是倚着我站着,垂着头调整呼吸。

“你真的知道我们要往哪儿去吗?秋良,回答我!你知道我们要往哪儿去吗?”

他疲惫地抬起头,然后朝我背后一指。

我转身——我只能慢慢移动,因为他还倚在我身上——从断墙的缺口望出去,才十几步远的地方,无疑就是“东炉”。

我没说话,只是带着他走过去。“东炉”和“西炉”都逃过了战火摧残。外表虽然尘土满布,不过看起来还能正常运作。我把秋良放开——他立刻在瓦砾堆上坐下——直接走到炉边。就像在“西炉”一样,我看到直入云霄的烟囱。我回到秋良坐下的地方,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肩膀。

“秋良,对不起,我刚才用那种语气。我想告诉你,我很感激你。光靠我自己绝对到不了这里。真的,秋良,我好感激。”

“好。”他的呼吸顺畅了一点,“你帮助我。我帮助你。好。”

“可是秋良,那栋房子一定就在这附近了。让我看看。从这里开始”——我指过去——“巷子通到那边去。我们必须走那条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