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4页)

大家都表示同意,包括马林森,于是他们把那人抬进机舱,让他四肢伸展地平躺在两排坐椅间的通道上。

机内不比外面暖和,但是可以挡住风的侵袭。

时间过得很慢。这风成了大家眼前要应对的难题——成了这个凄凉忧郁的夜晚的主旋律。这风不是一般的风,也不仅仅是烈风或冷风,它好像是活跃在他们周围的一个狂人,又像是一位艺术大师在自己的天地里肆意狂叫,纵情宣泄。狂风使歪停在地上的飞机使劲地摇晃,康维从窗口望出去,好像这股风正在把星星的光撕成碎片吹向远方。

陌生人一动不动地躺着。康维在昏暗和狭窄的机舱内借着火柴的微光来检查他的情况,可是收获甚微。“他的心跳微弱。”他说。这时,布林克罗小姐从她的小挎包里,摸索出了一个瓶子。“不知道这玩意儿会不会对这可怜的家伙有点用。”这让大伙都稍稍吃了一惊,“我自己还没沾过一滴呢,不过,为以防万一,我总随身带着它。而现在就属万一的情况吧?”

“我想是的。”康维严肃地答道。他扭开瓶盖,先闻了闻,是白兰地,然后往那人口中倒了一点。“只是给他填点东西进去罢了,谢谢。”一会儿,那人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马林森一下子变得歇斯底里起来。“这根本与我们毫无关系!”他叫道,还放肆地笑道,“看看这些该死的蠢货,点着火柴守着一具死尸……

他可算不上漂亮吧?要我说,这就是个‘小流氓’,如果说他确实是什么东西的话。”

“也许吧,”康维的语气平静但严肃,“他毕竟还不是一具死尸,要是运气好的话,我们可能会让他苏醒过来。”

“运气好?是他运气好,不是我们。”

“不要那么绝对。无论如何,还是先把你的嘴闭上吧!”

马林森身上还学生气十足,这使他会听从一个长者粗率的责令。很明显,他的自制力很差。虽然康维为自己对他的粗暴行为有些歉疚,但此时他更关心的是这个飞行员,因为只有这个人有可能讲清他们目前的困境是怎么回事。康维已经不想再在毫无凭据的猜测中讨论这件事,这一路的争论他已经受够了。他现在焦虑不堪,已经没有精力去保持他惯有的好奇心了;他意识到整个事态令人激动惶惑的阶段已经过去,现在它有可能会以灾难告终。

狂风肆虐了整整一夜,他一直都守护在这个病人身旁。他依然坦诚地面对现实,也没有劳神把这一事实告诉他人。

他猜测现在已远远飞过了喜马拉雅山的西侧,到了昆仑山不知名的峰峦。他们这时应该已经到了地球上海拔最高、人最不适宜生存的地区——西藏高原。这里即使最低的峡谷也有两英里高,大片的杳无人迹、狂风肆虐的高原,几乎未曾有人探索过。

他们就身处在这片凄凉偏僻的旷野中的某个角落。在这种孤立的莽荒之地,比起被放逐到沙漠孤岛,好不了多少。

少。突然,就像是以某种更神秘的暗示来回应他的好奇心一样,一种令人触目惊心的变化发生了。他刚才以为是被云层遮掩住的月亮,此时徘徊于某个阴影斑驳的山丘上空,虽然它不直接照耀下方,却已揭开了前方的黑暗。

康维能够看见一条长长峡谷的轮廓。它的两侧在夜幕深蓝色的衬托下乌黑发亮,显出圆形的低矮小山,望之黯然。然而,就是这条山谷的前部吸引了他的目光望见一个豁口。它在月光的照耀下十分壮观,在他眼中,这该是世界上最壮美也最可爱的山峰了。这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冰雪之锥,那简朴的轮廓就像出自于一个儿童的画笔。其大小、高低乃至远近,全都是不可名状的。它的辉煌绚烂、静谧安详,使得康维恍然不知身置何世。就在他瞠目凝视之时,这座金字塔的边端响起低低的啪啪声,跟着,雪崩的隐隐轰响更证实他眼前的这番景象不是虚诞幻象。

他有种冲动想唤醒几个同伴一起分享这壮丽的景致。但又害怕这会影响这一片宁静的氛围。况且,在平常人的角度看来,这样原始的壮观景物,只会更加突出与世隔绝和潜伏不明的危险因素。很可能这里距有人烟之地起码百里之遥。他们现在没有食品,除了一支手枪外无任何防身武器。飞机已经损坏,即使有人会开,汽油也几近用光。他们缺少御寒的衣物,马林森的皮夹克和大外套也不顶用,就连好像到极地考察、捂得严严实实的布林克罗小姐——康维头一眼看见她这副模样时,就只觉得好笑——也不会感到舒服。这几位除康维外都有高原反应。甚至连巴纳德都吃不住苦而哀叹了。马林森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很显然,如果这种状况一直长时间持续下去的话,他会变成什么样,连康维自己也都不知道了。面对这样困难重重的前景,康维情不自禁向布林克罗小姐投去钦佩的目光。她绝非平庸之人,康维想到,没有一个教阿富汗人唱赞美诗的女性配得上这样的评价!然而,她的确与众不同。在经历每一次磨难之后,她仍能在平凡中透出不平凡的气质,因此康维对她心存一种深深的好感。“希望你别太难过。”他们目光相遇时,他对她同情地说道。

“战士们在战争中受的磨难可比这要重啊。”她答道。

在康维看来这两者不能相提并论,作此比较也没多大意义。老实说,当年在战壕里他也没有经历过这样难熬的夜晚,就算其他许多人都曾经历过。他全神贯注于那个奄奄一息的飞行员。这会儿,飞行员有了短促的呼吸,还时不时地动一下。或许马林森的猜测不错,这是个中国人,他那鼻子和颧骨全是典型的黄种人的,尽管他成功地冒充成了一位英国空军上尉。马林森说他丑,可是在中国居住过的康维却觉得他是一个相当标准的中国人,只是此时在火柴闪动的光焰中看,他那失去血色的皮肤和皴裂的嘴唇是不太好看。

夜过得很慢,好像每一分钟都沉重得非要推动才能过到下一分钟。一会儿,月光渐渐黯淡消失,山远处的鬼影便出来了,加倍的黑暗,以及寒冷和风,这三大鬼神开始肆虐,直到天际泛红。在风住之际,这世界便处在恩赐般的寂静中了。

当最早的日光触及峰巅时,前方呈现苍白色三角形的山,又出现了。它先呈现灰色,随即变为银白色,然后又由最初的阳光给装点上粉红的胭脂。

峡谷在夜色渐渐退去的过程中现出其本来的形状,显露出岩层和砂石斜坡。这看起来并不是一幅令人感到亲近的画面;可对康维来说却是这样。当他环顾四周的景物时,觉得其中蕴涵着某种奇怪而微妙的理念;一种全然无关浪漫和逍遥的吸引力——而是一种阳刚的,几乎是充满了理性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