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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总经理办公室整理董事例会所需材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时间刚过上午九点。

“早上好。”前台岛田富士子字正腔圆地说。她已经在前台工作十多年,负责管理签短期劳务合同的女员工。她和我相继进入公司,年纪也只比我大一岁。“有一位筒见小姐说有东西要交给您,人已经到了。”

“筒见小姐?”

“是的,她没有预约。”

此时,电话那头传来推脱之词。“不用麻烦了,不用麻烦了,我就是来递个东西。”我终于反应过来,来访者正是筒见花江。

那通电话之后三天过去了,日铁百货公司杳无音讯,我已经放弃了一大半。可是,花江为什么会亲自登门拜访?

“好,那请带筒见小姐上来七楼吧。”

“我知道了。”

我放下手中的听筒。

我们公司没有秘书办公室。我的秘书源田主要负责帮我管理日常工作计划,但他并不是我的私人秘书,而是行政部的职员。岳母美千代出任董事长时,曾安排一位女性担任董事长秘书一职。行业工会的相关活动以及对外事务之类,均由美千代一手包办。如今董事长一职空缺,行业内的各种应酬由我出面应付。但是,话虽如此,建材市场整体依旧非常低迷,同行们维持自身的业绩都已自顾不暇,几乎没有余力再去考虑什么业界整体的繁荣。尤其是我们这些中坚企业,优胜劣汰极为残酷,每年临近发布年报,我的胃疼得就像穿了一个窟窿似的。总经理这个位子我坐了十年,没有一年例外。

“打扰了。”年轻的前台敲门而入。

前台穿着工作套装,身后站着一位小个子的女性,身穿羽绒服和厚厚的裤子,头戴毛线帽,显得有些臃肿。今年是历年少有的寒冬,刚入二月已经下了两场大雪。第二场大雪刚好过去一周,路面尚有大量积雪残留,新闻说,早晨的气温会刷新今年冬天的最低纪录。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房间中央的会客区。

“我先出去了。”前台转身离开。

被独自留下的花江看起来不知如何是好,仍旧站在办公室门口。

“好久不见,”我说,“快,快请坐。”

“我本想放下就走的……”花江把手里的白色塑料袋拎到胸前。我看到里面有几张报纸。

“你急着走吗?”也许她正要去上班,那样的话我不便强留。

“今天我只要上午去一趟事务所就行了,不赶时间。”

“那喝杯茶再走吧。今天上午我也只有一个会要开而已。”我再次让她坐下,“外套要帮你挂吗?”

花江勉为其难地走了过来,将塑料袋放在沙发上,摘下帽子,脱下羽绒服。她将帽子和羽绒服团在一起,在四人沙发的正中央坐下,把塑料袋抱在大腿上。

“我现在去弄喝的。咖啡可以吗?还是要喝红茶?普通的绿茶也有。”

总经理办公室的一角有个迷你厨房。我通常会自己冲泡茶或咖啡招待来客。

“那,我喝咖啡好了。”

我走进厨房,用滴滤咖啡的手冲壶烧水。手冲壶我偏爱hario生产的细口壶。直到两个月前,我一直都用那种水泡咖啡。先将水储存在水瓮里,过一个晚上,再用塑料瓶分装带来公司。如今则使用经净化器过滤的自来水。

“稍等一下,我现在就烧水。”

花江环顾办公室,很新奇似的:“后来我打日铁负责人的电话,怎么都打不通。昨天傍晚总算联系上了,果然说没有货。”

我在她对面坐下。

“然后,我家其实还留着一个,我就拿过来了。”她将手里的塑料袋推了过来,“虽然二手的东西拿来送人不太好,但毕竟只是盛水的,也并没有留下什么使用痕迹。”

我接过袋子。我猜到花江这次来,多半是帮我找到了水瓮,却完全没料到她会把自己的东西拿来送我。

我取出袋子里的东西,揭开包着的报纸,熟悉的陶制水瓮再度回到我手中。

“我检查过,应该没什么问题。您拿去用吧。”

“那怎么行?”

“怎么了?”花江一脸疑惑。

两年前的五月,我们有过一面之缘,上回看到名片上的文字,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她的容貌。但是,今天见到本人,发觉比我印象中娇小一些,年纪也要小很多。我估计她应该不到三十岁。

“若是我收下它,你不是就用不上了吗?”

“不碍事的,”花江连忙说道,“本来就是样品,送给我的,而且最近我也不怎么用。”

“话虽如此,”正巧水开了,“不好意思。”我起身离席。

咖啡豆购自附近一家名为“神田咖啡”的咖啡店,我每隔一周去买一次。每天一到公司,首先要做的就是磨咖啡豆。我将那台摇杆在侧面的大型手动咖啡研磨机放在办公桌上,倒入一天所需的豆子,不紧不慢地转动手柄。我在公司会喝五杯咖啡,加上为来客预备的三杯,要磨的咖啡豆还真不少。

本周选用的是曼特宁咖啡。

我在两个杯子上分别放好一个小号咖啡滤杯,装入滤纸,多放了一些咖啡粉。随后再用手冲壶交替着为两个滤杯注入少量开水。深度烘焙的咖啡豆随即升起浓厚的香气。

伴着咖啡香,我端着两个杯子在沙发上坐下。“别客气。”一杯放在她面前。

“哇,好香啊。”花江捧起咖啡杯,笑道。

“这个水瓮你真的准备让给我吗?”

泡咖啡时我已经有了对策。

如果市面上买不到,这或许是唯一的解决办法。这个水瓮对我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停止使用还不到两个月,虽说目前身体并无异状,但我总是不免担心,之前那种失眠与抑郁的状态很快就将死灰复燃。综合考虑,可能接受她的好意也无可厚非。

“当然。我这不就给您拿来了吗?”她啜了一口。

“这样你看行么,”我把冲咖啡时想到的方案说了出来,“这个水瓮就算寄放在我这儿,你家里要用的水,我可以隔三岔五地帮你送过去,怎么样?我也会继续找找看,要是找得到,新的就还给你。寄放的这段时间,我可以付费,每个月三千日元,今天我先预付一年的三万六,你看怎么样?”

花江听完我的整个方案后,先是一语不发,随后喝了口咖啡,放下杯子道:“你这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一时间,我不知道她指的究竟是什么。

“我只是因为家里正好有一个用不着,想着或许你合用,就拿了过来。压根儿没想过要人送水,或者收取什么费用。难道,你以为我是来上门推销的吗?”

这回轮到我不知从何说起了。“以我刚才的态度和所说的话,你真觉得我在跟你开玩笑吗?我会把你当成上门推销的吗?”我略顿了顿,“在你看来,这个水瓮或许无关痛痒,可对我来说,它可要紧得很呢。自从用上这个水瓮以后,我失眠的老毛病明显改善了,起床后的抑郁情绪也得到了缓解。上次电话里我没说,其实水瓮去年年底就打碎了,我在网上找也没找到,实在没办法,也订过类似的产品,结果味道完全跟原来的不能比。三天前,我清理名片,偶然看到了你的名片,抱着碰碰运气的心情给你打了电话。你答应帮我联系百货公司的人,对我这个只是两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客人这么热心,更有甚者,今天还专程把自己的东西拿来给我。对我来说,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