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的父亲爱上了一个83公斤的女子链球运动员(第2/2页)

评审团的主席,一个袖子上绑着根粗带子的女人,终于走到贝蒂面前,跟她握了握手。慢慢地,宛如冰雪消融,一丝笑容出现在贝蒂的脸上。贝蒂和主席拥抱起来,不过当这一幕发生时,母亲已经回到了厨房,站在灶台前,在一个装满肉馅的孤零零的锅子里绞来绞去。明天是星期六,是吃千层面的日子,酒杯里会斟满红酒,整个下午宛如一块酒斑悄悄地蔓延开来。这是个众人周知的秘密,千层面,就跟提拉米苏一样,隔一夜味道才会更好。

电视里传来欢呼雀跃的声音,父亲大叫起来:“耶!她赢了!贝蒂拿了铜牌!耶!耶!”当他像个孩子似的又是跺脚,又是蹦跳的时候,母亲给我打来了电话。

在春天和夏天里,如果母亲给我打电话,准是有什么事。弟弟卢卡在店里忙活,我的脑海里便会自然而然地出现以下画面:当我在电话里听到母亲的声音时,也就看到了卢卡在鹿特丹冰激凌店里工作的情形。

我也在忙,不过接个电话还是可以的。

“你在哪儿呢?”母亲问,她每次都以这句话开场。

“在爱尔兰的费尔莫伊。”

电话那边突然没了声音,我那74岁的母亲还得适应手机这种现代化科技。虽然她自己没有手机,但还是对无论对方在什么地方,时刻都能说上话的这个事实充满了惊奇。有时候她从地球的另一端打来电话,我半梦半醒地接通电话,说:“我在澳洲的布里斯班。”趁母亲适应的那几秒,我努力去看床头柜上手表发光的指针。我总是游走在世界各地,手机问世前,母亲很长时间都无法适应我不在身边的日子。

我有一个住的地方,不过感觉上怎么都不像个家。没有种植物,冰箱里也没有牛奶。没人来送报纸,也没有水果盘,不过窗帘和浴巾还是有的。以色列女诗人在短诗《今天我想要》中写道:“我想疲惫地坐在世界的边缘,不再行动。但我依旧一路向前,只为了不去引起他人的注意。我和无家可归的人之间的距离到底有多大?”我和我家人之间的距离是有原因的。有时候那段距离会变得很小,很短,几乎到了虚无的程度。有时候呢,测量器具也无法计量出来。

“爱尔兰天气怎么样?”

母亲对天气的关心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当年还在鹿特丹店里上班的时候,打开报纸第一件事就是看天气预报。到了超市里,也会偷听别人谈论雷雨寒流的对话。虽说现在退休了,住在离冰激凌店很远的地方,还是忍不住跟所有人问当地的天气。今天的天气,明天的,后天的,下个星期的。对她而言,地点不重要,最终总有可能影响到鹿特丹。母亲总觉得荷兰的天气跟大杂烩似的,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出现,不过最常见的还是雨水、寒流和风暴。一只蝴蝶只是在巴西上空扇了几下翅膀,就可能引起冰激凌店外的一场冰雹。

“晴天,”我说,“这个夏天一直挺平静的,早晨时不时会有雾。”说完还补充了一句,“天上没有乌云。”

母亲没说话,不过我知道她笑了。对于我的选择,母亲的态度大大没有父亲的强硬。就跟她痴迷天气,父亲痴迷各种工具一样,我爱的是诗歌,而我的弟弟是唯一一个还在卖冰激凌的。

“你爸他疯了。”说完母亲便开始重复父亲的话,听到父亲要亲吻贝蒂的肌肉的那一段,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是不是老年痴呆了?”母亲说,“法斯驮·奥里佛就是得了这个病,还把内裤套在了头上。”法斯驮·奥里佛是荷兰莱顿城里威尼斯冰激凌店的老板,退休好几年了,把店交给了大儿子。

“奥里佛太太说法斯驮以为她是邻居太太,还一直捏她的屁股。”

看来我母亲对老年痴呆症的了解多过手机。

母亲突然不说话了,可能是在看厨房柜子上的照片。那是她的小孙子,一个星期前去了墨西哥。

“她的头发是红色的,”母亲接着说,“你爸的新欢留了一头红色的长发。”

我突然想到在爱尔兰街上看到的女人。那里的红发女人很多,她们的脸很容易红,由于皮肤薄,血色很容易就从皮肤里映出来。遇到生人,也会尽量避免目光的交流,国际诗歌节上那位年轻的礼仪小姐除外。她站在一个小小的柜台后面,我发现她的衬衫下面穿着一个粉红色的胸罩,皮肤上有银河似的雀斑。当我再次抬头,看着她的眼睛时,那双眼睛并没有回避,甚至连眨都没眨。她发现了我眼神的扫描路线,最后还是我避开了她的眼神,看向了柜台上的那张表格。

“我应该对他说些什么呢?”母亲问,“我经常见他一副忧郁的样子,也知道他不喜欢春天,不会好好享受生活,因为他觉得这一生就快过去了。我得经常替他准备好衣服,不然他每天都穿一样的。”

一生中,有些人会变得越来越美丽,经过岁月的洗礼,性格会变得柔和,就像一杯陈年的酒,经过了时间的酿造。一生中所学到的知识、积累下来的经验、经历过的大事虽然不能延长生命,却能赐予生命无限的光环。我的父亲并没有遗忘过去,只是一生的经历让他成了一个脾气古怪的人。

“他还在跟电视讲话,”母亲说,“你要听吗?要不要我走过去?”

“不用。”我说,可是她已经走出了厨房。

“明天一早我就打电话给医生,”母亲坚定地说,“这情况紧急,就算是星期六他也得来一趟。”

“理智说这是无知,”我开始引用德国诗人艾里克·弗里德著名的诗句,“爱情说该来的挡也挡不住。”

“你说什么呢?”

我的目光在宾馆房间里的艺术品上停留了一会儿,那是一幅水彩画,一大片草地在画面上蔓延开来。远处有一个小男孩,似乎越走越远。

“是一首诗,”我说,“题目叫《这是什么》,跟爱情有关。”

“简直乱来,”母亲说,“他竟然在跟电视机拥抱!”

在酒店的房间里,我有时也会试图和那个跟我打招呼的平板电视产生接触。“亲爱的卓凡尼·塔拉米尼先生,欢迎您入住阿斯科特酒店。”“塔拉米尼先生,欢迎您的到来!希望您在罗第森酒店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亲爱的塔拉米尼先生,欢迎来到皇冠假日酒店,能接待您是我们的荣幸!继续,请按OK。”

“说了你也不相信。”电话里又传来了母亲的声音。刚才有个小小的信号干扰,也许是广播信号和电视信号相互干扰,只听母亲继续说道,“还是让他继续抱怨他自己和你的生活吧。”

这时记忆又涌了上来,我看见弟弟站在店里,头戴白色的帽子,右手握着冰激凌勺,那是给顾客挖冰激凌的。时间已经挺晚了,不过天还没完全黑下来,黑色的鸟儿在空中滑翔。在空中更高的地方,一架飞机正飞向美国,机舱里亮着灯,不过从地面上是看不见的。几个年轻的女人走在街上,有的穿着短裙,有的穿着短裤。裤袋的衬子露了出来,卢卡的眼睛一直盯着她们的屁股。他的妻子躺在床上睡觉,姿势好像在游泳,一只手摆在脑袋旁边,一只手摆在身体侧面。店面外还剩下最后几个顾客。刚刚看完电影的年轻人还有兴致吃上一个草莓芒果味的甜筒,再就是入睡前还想喝杯奶昔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