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寻羊冒险记Ⅲ 4. 不吉祥的拐弯处(第4/5页)

房间很大。又大又静,一股老仓房味儿。小时候闻过的味儿。旧家具和弃置不用的地毯坐垫之类酿出往昔时光的味儿。我伸手关上门,风声立时消失。

“你好!”我试着大声叫道,“没有人吗?”

当然叫也没用,不可能有人。只有壁炉旁边的挂钟“嗑嗑”地刻录着时间。

我脑袋混乱了几秒。黑暗中时间前后颠倒,几个场所重合在一起,几乎令人窒息的感情记忆如沙般崩溃。但这只是一瞬之间。睁开眼睛,一切恢复正常,眼前惟有异常呆滞的灰色空间壅塞四周。

“不要紧?”她担心地问。

“没什么。”我说,“进去再说吧。”

在她寻找电灯开关的时间里,我在幽暗中细看挂钟。挂钟是由三条细链吊起三根砣管来上发条的。三根砣管都已下落得不能再下落,但挂钟仍拼出最后气力运转不已。从细链的长度来看,砣管落到下面大约需一周时间。就是说一周前有人在这里给钟上过发条。

我把三根砣管上到顶端,然后坐在沙发上伸开腿。沙发很旧,看样子战前即已使用,但坐起来满舒服。不软不硬,与身体浑然一体。有一股人手心那样的气味儿。

过了一会,随着“咔”一声低响,电灯亮了,女友从厨房出来。她手脚麻利地这里那里检查完客厅后,在长沙发上坐下来吸薄荷烟。我也吸薄荷烟。同她交往以来,我也一点点喜欢上了薄荷烟。

“看情形你的朋友准备在这里过冬。”她说,“大致看了下厨房,燃料食品足够过一冬的。简直成了超级商场。”

“可本人不在。”

“去二楼看看。”

我们登上厨房横头的楼梯。楼梯中途一下子转成了不可思议的角度。上到二楼,空气好像差了一层。

“头有点儿痛。”她说。

“很痛?”

“不,不怕的,别介意。已经习惯了。”

二楼有三个卧室。夹着一道走廊,左边是个大房间,右边是两个小房间。我们逐个打开三个房间的门,哪个都只有最低限度的家具,空荡荡暗幽幽的。大房间里有张双人床和一个地橱,床只是空架子。一股僵死的时间气味。

仅有里头的小房间残留着人的气息。床拾掇得整整齐齐,枕头略微留有凹坑,纯蓝色的睡衣叠放在枕旁。床头柜上放一盏古色古香的台灯,旁边扣着一本书,康拉德的小说。

床旁有个橡木做的结结实实的衣柜,抽屉中整齐地塞满了男人用的毛衣、衬衫、长裤、袜子和内衣。尽管有的磨损了,有的开线了,但东西地道。其中几件有印象,是鼠的。三十七号衬衫和七十三腰围的裤子,没错儿。

靠窗摆着近来不易见到的式样简练的旧桌旧椅。桌子抽屉里装着廉价的自来水笔和三瓶备用墨水,还有写信用品,信纸全是白的。第二格里有吃了一半的罐装止咳糖和零零碎碎的小东西。第三格是空的。没有日记没有手册,什么也没有。多余之物看来全给他归在一起处理掉了。一切整理得过于井然有序,这使我有些不快。手指在桌面一划,指尖沾上了白灰。灰不太大,同样不过一周时间。

我把面对草场的上下扇窗推一扇上去,打开外侧的百叶窗。掠过草场的风增加了强度,乌云流得更低了。草场犹如痛苦翻滚的活物在风中扭着身子。远处有白桦,有山,同照片毫无二致,只是没有羊。

我们下楼,又坐在沙发上。挂钟响了一阵子前奏,打响十二点。我们沉默到最后一响消失在空气中。

“往下什么打算?”她问。

“好像只有等待,”我说,“一个星期前鼠还在这里,东西也都剩着,肯定会回来。”

“不过要是那之前下起雪来,我们可就得在这过冬了,况且你那一个月期限也要过期了。”

如她所言。

“你耳朵没感觉到什么?”

“没有。一张开耳朵就脑袋疼。”

“那,就在这慢慢等鼠回来好了。”

总之此外没其他办法。

她在厨房煮咖啡的时间里,我在宽敞的客厅里转了一圈,每个角落都看了一遍。墙壁正中有个地地道道的壁炉。没有最近用过的痕迹,但已做好用的准备,想用随时可用。几片橡树叶从烟囱钻进炉膛。还有一个大煤油炉,以便没有冷到需烧木柴时使用。燃料计显示里边注满了油。

壁炉旁边是带有玻璃门的固定式书橱,满满排列着多得惊人的旧书。我拿出几本啪啪啦啦翻了翻,全都是战前出的,基本无甚价值。地理、科学、历史、思想、政治方面的书占了大部分,除了用来研究四十年前一般知识分子的基本教养之外,根本派不上用场。战后刊行的书固然也有,但就价值而言可谓大同小异。唯有《普鲁塔克英雄传》和《希腊戏剧选》及其他几本小说免遭风化而存活下来。在漫长的冬季里即使这样的东西也可能用处不小。不管怎样,我还是第一次目睹无价值的书籍如此济济一堂。

书架旁边有同样固定的博古架上面摆着一套六十年代中期流行的小书架形扩音器、增音器和电唱机。大约两百张唱片,哪一张都伤痕累累,但至少并非毫无价值。音乐没有思想那么容易风化。我按下真空管增音器的电源开关,随手拣一张唱片放上唱针。奈特·金·科尔在唱《国境以南》。房间的空气似乎倒回了五十年代。

墙壁对面等距排列着四扇高一米八左右的上下扇窗。从窗口可以看见草场上灰蒙蒙的雨。雨下大了,山脉在远处变得朦朦胧胧。

房间里铺的是木地板,中间铺一块六榻榻米大小的地毯,上面是一套接待客人用的沙发茶几和落地灯。坚不可摧的餐桌餐椅被挤在一个角落,落满白灰。

房间里确实算得上空空如也。

墙上有一扇不显眼的门,打开门,是个六榻榻米大小的储藏室。里面逼仄地堆着多余的家具、地毯、餐具、整套高尔夫用品、装饰品、吉他、褥垫、大衣、登山鞋、旧杂志等物,连初中应试参考书和无线电操纵的飞机模型都有,大部分是五十年代中期到六十年代中期的产物。

在这座建筑物里,时间以奇妙的方式流逝着,一如客厅里的旧式挂钟。人们心血来潮地前来把砣管拧上去。只要砣管上去,时间便“嗑嗑”流移。当人们离去砣管下来以后,时间便驻步不动,由这静止的时间块体在地板上堆积黯然失色的生活层。

我拿了几册旧电影杂志返回客厅打开。凹版相片介绍的是《阿拉莫》,说这是约翰·韦恩执导的第一部影片,约翰·福特也全面声援。约翰·韦恩说要拍摄一部留在美国人心中的杰作,但那顶海狸帽子戴在约翰·韦恩头上简直不伦不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