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6/8页)

“你会出名的,你知道的,对不对?”有天傍晚,沃伦告诉姐姐,米娅当时在家过圣诞节,沃伦遵守承诺,开着他买的那辆棕色的大众“兔子”去车站把她接回了家。四天后,他又开车把她送到车站。去车站时,两人心照不宣地选择了比较长的那条路线——就为了一起多待几分钟。沃伦上高三了,米娅觉得,自己离家的这段时间,弟弟已经长成了大人:虽然个子没有变高,但气质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声音更低沉,身体强壮了不少,过去几年中显得与瘦小身材不协调的大手掌和大脚板(像是大型犬幼崽的爪子)也变得顺眼了,脖颈上出现了浅淡的胡茬儿。

听到沃伦的话,米娅只说了一句:“也许吧。”然后又问:“你呢?你长大后打算干什么?”上幼儿园时,每当老师这样问他,沃伦总会把当天下午他打算干什么告诉老师,以此作为回答。从那时起,别人问他“你长大后打算干什么”时,他就告诉对方自己当天的计划,以至于米娅现在都嘲笑他没有长远打算,甚至连一两周之后自己要做什么都说不上来。

“汤米·弗洛尔蒂和我星期五要去打猎,”沃伦回答,“开学前最后出去玩一次。”米娅做了个鬼脸,她从来不赞成狩猎,虽然他们的邻居家里都摆设着一两个鹿头之类的狩猎纪念品。

“到了之后我会给你打电话。”她亲了亲他的脸,再次被他的成长所震惊:他似乎比她记忆中更瘦,也更结实了,可能还已经有了女朋友。等我下次回家时,他会变成什么样呢?米娅想——下次什么时候回家?也许在夏天吧,但也可能不回,因为她要找工作,积攒第二年的学费,而且还要和波琳讨论创作,研究同学们的作品。虽然打工很辛苦,还得忍受陌生人的骚扰,但她的创作进步神速,水平大有提高,风格变得更大胆也更精细。每个人——包括米娅自己和正在朝她挥手的沃伦——都相信她会走得很远。没有什么会分散她对于创作的注意力,她向自己保证,工作是唯一重要的事情,她不会允许自己心有旁骛。

因为过于专注工作,三月的那个下午,当那个带着公文包的男人盯着她看的时候,米娅并没有马上注意到。当时是下午三点左右,米娅在休斯敦街登上地铁,准备到哥大附近的酒吧上班。地铁一号线的车厢里十分安静,只有寥寥几位乘客。米娅正在考虑波琳给她布置的作业:记录事物在时间流转中的变迁。她突然有种被针刺到的感觉,这才意识到有人盯着她,她已经习惯了被人打量——这里毕竟是纽约——与所有女人一样,她也学会了如何忽略这样的目光和常常随之而来的怪叫。但这个男人的意图让她捉摸不透,他看上去像个正派人:整齐的条纹西装,黑发,公文包搁在膝盖上。他在华尔街上班,米娅猜测。而且,男人的眼神并不猥亵,也没有戏谑的意味,而是包含着别的东西,混杂着奇怪的认同与饥渴,这令米娅心中不安。三站过后,男人并没有收回目光,米娅拿起东西,在哥大站提前下了车。

起初她以为自己甩掉了他,列车开走了,她坐在一张肮脏的长凳上等待下一班地铁,地铁站里的人也不多,她很快便再次看到那个男人:公文包现在拿在了手里,眼睛扫视着站台。他是在找她,米娅很肯定。趁男人还没有发现她,米娅转身朝站台远端的楼梯间走,沿通道来到C线地铁的站台,虽然上班会迟到,但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米娅打算坐上一两站,然后走到百老汇大街,搭乘正确的地铁,哪怕多付一份车费也要先甩掉他再说。

C线地铁进站了,米娅走进中间的车厢,扫了一眼座位,车厢半满,人足够多,假如有必要,她可以呼救,而且也不是太拥挤,她可以比较轻松地在人群中躲藏。她坐在车厢中部的座位上,到了72街,男人没有出现。但来到82街的时候,就在米娅准备站起来下车时,远处的车门突然敞开,那个拿公文包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的仪表现在有点儿乱,几绺头发落在脸上,似乎跑着在地铁线上找过她。她的目光一下子和他对上了,看来这下子逃不掉了。米娅的室友曾经在深夜回家时被人袭击过两次。同学贝卡告诉米娅,她曾在克里斯托弗街被一个男人拽着马尾辫拖进小巷里,虽然她挣扎了一番之后跑掉了,但男人也揪掉了她的一撮头发,贝卡还把少了头发的那块头皮给她看。米娅意识到,无论自己下不下车,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

她走下地铁,男人跟在她后面,车门关闭后,两人四目相对,在站台上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视野所及之处没有地铁工作人员,也没有警察,只有一个扶着助行器慢慢朝楼梯口挪动的老太太,站台一头有个穿着破烂运动鞋的流浪汉在睡觉。假如自己跑起来,米娅想,也许能在被他抓住之前逃到楼梯上。

“等等,”列车驶出站台时,男人喊道,“我只想和你谈谈,拜托。”他停住脚步,举起双手,现在米娅才注意到,他比她想象的还要年轻,也许只有三十多岁,身材也更单薄,西装价值不菲,羊毛质料上缝着细细的银线,鞋子也很高级——带流苏的科尔多瓦皮鞋,优雅的皮革鞋底,不像那种经常需要小跑着赶时间的人穿的鞋。

“拜托,”男人继续说,“抱歉一直跟着你,还盯着你看,对不起。你一定以为我是……”他摇摇头,“我不喜欢我妻子搭地铁,因为担心她会被别人尾随,就像我刚才尾随你那样。”

“你想干什么?”米娅皱眉道。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嗓音有多干哑,背在身后的那只手紧紧地握住钥匙,钥匙尖朝外。虽然钥匙尖并不起眼,但划上去还是很疼的。贝卡这样告诉她。

“请让我解释,”男人说,“我就站在这里不动,不会再靠近你一步。我只想和你谈谈。”他把公文包放在两人之间,米娅稍有放松,假如他扑过来,至少得先绕过公文包。

他名叫约瑟夫·瑞恩——“你可以叫我乔伊。”他说——米娅猜得没错,他确实在华尔街工作,和许多她有所耳闻的大型贸易公司有业务往来。他和妻子住在河滨大道;刚才他打算乘地铁回家;他们结婚九年了;两人青梅竹马;他们没有孩子。“我们没法有孩子,”约瑟夫·瑞恩解释道,“她不能生育。而且——”他顿了顿,恳求般地看着米娅,挠了挠头发,深吸一口气,似乎知道自己接下来准备提出的要求十分不可理喻,“我们一直在寻找为我们代孕的人,合适的人。”然后他又说:“我们会给她钱,很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