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姑娘(第2/3页)

“听说竹姑娘要结婚了?”我竟然能够用这么轻松的口气说话了。

“是啊。”麻儿近来,不知什么缘故也显得无精打采的,她好像发冷似的缩着肩膀,盯着我的脸问道,“你还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眼眶忽然一热,难堪地低下了头。

“我明白,竹姑娘也哭了。”

“你胡说什么呢。”麻儿那深沉的语气让我觉得很讨厌,不由得发起火来。“不要胡说八道。”

“我没有胡说八道,所以我不是早就对你说过吗,不要和竹姑娘好!”麻儿眼圈也红了。

“我可没有和竹姑娘好。你少说这种自以为是的话,讨厌死了!竹姑娘结婚是好事,不是应该恭喜她吗?”

“没用的。因为我都知道。你不承认也没有用啊。”她那双大眼睛里噙满了眼泪,积存在睫毛上,然后扑簌簌流到了脸颊上,“反正我都知道……”

4

“住嘴!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吗?”我觉得要是被人看到现在这个样子,就麻烦了,“不是一点意义也没有吗?”

我又说了一遍,这句话也没有什么意义可言。

“云雀是个粗心的人啊。”麻儿用手指抹着眼泪,勉强笑着说,“居然一直都不知道竹姑娘和场长的事。”

“我才不知道这种下作的事呢!”我突然变得不高兴了,真想把所有人都狠狠揍一顿。

“你说什么下作啊?结婚是下作的事吗?”

“我说的不是结婚,是结婚之前,做什么……”我结巴起来。

“哎呀,真讨厌,哪有这种事啊!场长可是个非常本分的人,对竹姑娘什么也没有说过,只是专门去拜访了她的父亲,听说竹姑娘的父亲现在也疏散到这边来了。前不久,竹姑娘的父亲把这事告诉了她,竹姑娘哭了两三个晚上呢,说是不愿意嫁人。”

“这样就好。”我感觉心情舒畅多了。

“怎么好了?她哭了就好吗?真讨厌,云雀!”

麻儿笑着说道。然后侧过脸去,目光变得炯炯有神,她突然伸出右手,紧紧握住我放在桌子上的手,“竹姑娘是因为爱云雀,才那样哭的,是真的!”

她握得更紧了。我也不由得紧紧握住她的手,没有任何意义的握手。

我立刻变得愚蠢起来,缩回手说道:“我给你续茶水吧。”

我想要掩饰自己的难为情。

“不用。”麻儿低着头,柔弱却又很坚决地拒绝了我。

“咱们走吧。”

“嗯。”

她轻轻点点头,仰起脸来。她的表情很美,非常的美。鼻子两侧隐约露出因疲惫而生出的细纹,稍有点地包天的下唇微微张开,大眼睛清澈而深邃,略显苍白的面容,极有气质。这种气质是将所有一切毫无留恋地舍弃了的人才具有的。麻儿也超越了痛苦,变成呈现出了透明般无欲之美的女性。她也是我们的同伴。委身于新造的大船,天真无邪地轻盈地乘坐命运的航船前进。轻微的“希望”之风吹拂着脸颊。我在那个时刻,被麻儿脸上呈现出的美所震撼,不由得想起了“永远的处女”这个词语。尽管是平时令我觉得做作的词语,可那时,丝毫不觉得做作,只觉得非常的时尚。

像我这种粗俗的人使用“永远的处女”这种时髦的词,或许会被你笑话,不过,那时我确实被麻儿那高尚的脸庞拯救了。

我觉得竹姑娘的结婚也成了遥远的往事,身体也一下子变得轻快起来。并非想开了,或是其他有意识的行为,而是眼前的风景渐渐远去,就像倒着看望远镜似的越来越小了。内心已不再有丝毫的执着。如此一来,我也可以感受到成就自我的痛快淋漓的满足感了。

5

美国的飞机盘旋在晚秋湛蓝的天空中。我们站在那户三好野店铺样的房屋前,抬头看着飞机。

“多没意思啊,来回这么飞。”

“嗯。”麻儿微笑着说。

“不过,飞机的造型具有一种全新的美感,大概是因为没有一个多余的装饰吧。”

“是呀。”麻儿小声说道,像个孩子似的天真地目送着空中的飞机。

“没有一个多余装饰的东西,真的很好看啊。”

我这句话不只是说飞机,也是我对麻儿此刻表露出的本然之态发出的感慨。

两个人默默走着。我仔细观察路上遇见的每一个女性,发现虽然程度不同,但现在我看到的女性的面孔几乎都同样透着麻儿那样无欲而透明的美。女性变得更像女性了,但是,并不是回到了战前那样的女性,而是成为超越了战争痛苦后的“新女性”。怎么说好呢,倘若形容为黄莺婉转鸣叫般的美,你就会明白的吧——即是那“轻盈”。

临近中午时分,我们回到了道场,因为走了半里多路,我感到格外疲倦,觉得换睡衣太麻烦,就穿着外衣,倒在了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云雀,吃饭了。”

我微微睁开眼睛,看见竹姑娘端着饭菜,笑眯眯地站在面前。

啊,场长夫人!

我赶紧坐起来。

“啊,不好意思。”我说着,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可别睡傻了,小懒虫先生。”她自言自语似的说着,把饭盘放在我枕边,“哪有穿着衣服就睡觉的呀,要是患上感冒还得了?还是赶紧换上睡衣吧。”她皱着眉头,不高兴地说着,一边从床铺的抽屉里取出睡衣,“真是个让人操心的哥儿。下来,我给你换上!”

我从床上下来,解开了腰带。她仍然是以前的那个竹姑娘,我恍惚觉得她和场长结婚的事只不过是个谣传。大概是我刚才迷迷糊糊时做的梦吧。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母亲来道场是一个梦,麻儿在那家三好野里哭泣也是个梦。我顿时高兴起来,然而,这些都不是梦。

“这件久留米藏青飞白和服真好看。”竹姑娘帮我脱下和服,“很适合云雀穿呢。麻儿真幸运啊,回来的时候一起去阿婆那儿喝茶了吧?”

看来,的确不是梦。

“竹姑娘,恭喜你。”我对她说。

竹姑娘没有回答。默默地从身后给我披上睡衣,然后把手伸进睡衣袖口,使劲掐了我的上臂一下,我咬牙忍着痛。

6

我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换上了睡衣,开始吃饭,竹姑娘在旁边叠着我那件飞白和服。

我们俩没有再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儿,竹姑娘说道:“原谅我吧。”声音小得跟蚊子叫似的。

我感到这句话里,包含了竹姑娘内心的所有感情。

“真不像话。”我一边吃饭,一边学着竹姑娘的口音嘀咕道。

我觉得这句话里,也包含了我所有的感情。

竹姑娘吃吃地笑起来,说了声:“谢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