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庸之妻(第3/7页)

我听了竟然忍不住笑了,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只觉得特别好笑。我赶忙用手捂住嘴,看了看老板娘,老板娘也笑着低下了头,店主人也很无奈地苦笑着说:

“哎呀,虽说压根就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可实在太荒唐,让人忍不住想笑。说实在的,他这份能耐,要是用在别的地方,无论是大臣,还是博士,都不在话下。不只是我们夫妻俩,被您丈夫瞄上后,最后被骗个精光,穷得喝西北风的肯定大有人在呢。就拿那个阿秋来说吧,就因为认识了大谷先生,原来的靠山也离开了她,她的钱花光了,像样的衣服也典当了,现在只能住在长排房的一间脏屋子里,过着乞丐一般的生活。那个阿秋吧,刚认识大谷先生的时候,简直被他搞昏了头,还跟我们夫妻俩吹嘘大谷先生呢。说他出身名门,是四国的某个大名分支的大谷男爵的次子,眼下因为太浪荡,被断绝了父子关系,不过,只要他父亲一去世,他就可以和他的哥哥分遗产了。而且,此人聪明绝顶,称得上是个天才。二十一岁就写了书,比那个叫做石川啄木[3]的大天才写得还要好。后来他又写了十几本书,年纪轻轻已然成了日本第一的大诗人。而且他还是个大学者,从学习院到一高,然后进了帝大[4],会讲德语、法语什么的——哎呀,反正是个不得了的人物,用阿秋的话来说,简直就是神人一个。阿秋说的似乎真有其事,我向其他人一打听,他们也说,大谷先生是大谷男爵的次子,是有名的诗人。就连我老婆,都这岁数了,居然和阿秋争风吃醋起来,说什么‘出身高贵的人就是不一样啊’,每天盼着大谷先生来店里,简直不知羞耻二字。虽说现在华族没什么身份了,可直到战争结束之前,追求女人的最好方法,就是说自己是被华族逐出家门的儿子。可笑的是,女人还就吃这套。其实嘛,用时髦的话来说,就叫做奴性吧。

“不怕夫人你笑话,像我这样有点阅历的人,也算是老江湖了,他大谷不就是华族吗,还是四国的男爵的分支,又是次子,从身份上来说,这种人和我辈,根本就没有任何差别可言,我自然不会那么浅薄地被他迷得颠三倒四。可是不知怎么搞的,我对那位先生就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每次我都下定决心,无论他怎么哀求,也不给他上酒了,然而,每当看到他像是被什么人追赶索命似的,冷不防出现在我们店里后,露出一副终于松了口气的神情,我就动摇了,不由自主地拿出酒给他了。他喝醉了也从不大吵大闹,倘若能规规矩矩付钱的话,还真是个好客人呢。他也从不吹嘘自己,从来没有自夸过自己是天才什么的,像阿秋那样的人贴在先生身边,向我们吹嘘他有多了不起时,他就会突然冒出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我需要钱,想把酒钱付清了’,弄得在座的人面面相觑,大为扫兴。虽说他至今没有给我们付过酒钱,不过那个阿秋时不时会帮他付钱。除了阿秋,还有一个女人,他一直瞒着阿秋的,好像是什么人的太太,偶尔也会和大谷先生一起来,帮他垫付不少的酒钱。我们毕竟是买卖人,要是没有人帮他付钱,不管是大谷先生,还是王公贵族,也不会让他总是这么白吃白喝啊。即使有女人不时垫付酒钱,也远远补不上他喝掉的酒钱,我们可是吃大亏了。后来听说先生的家在小金井,还有位夫人,就琢磨着去拜访一次,讨要一下酒钱。于是我就不露声色地询问大谷先生的家在哪里的时候,他立刻意识到了我的意图,说了好多难听的话,什么没有钱就是没有钱,何必这么小家子气,吵翻了对你们有什么好等。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想要打探出先生的家在哪里,甚至跟踪过他两三回,可每次都被他甩掉了。

“后来,东京遭到了接连不断的空袭,不知怎么回事,大谷先生竟然戴着军人帽闯进店里,自行打开酒柜,拿出一瓶白兰地,大口大口地站着喝完,又像一阵风似的走掉了。从来不给钱。战争终于结束了,我们公开进了好多黑市上的酒菜,还挂上了条新门帘,开门迎客。虽说是个寒酸的小店,可为了招揽客人,一咬牙雇了一个女孩子。可没想到,那位魔鬼先生又出现了,现在他不带女人了,每次都带着两三个报社杂志的记者来。那些记者说,今后军人不吃香了,以前穷困潦倒的诗人开始受世人追捧了。大谷先生对那些记者大发奇谈怪论,嘴里不断冒出外国人的名字啦、英语啦,还谈什么哲学,听得人云山雾罩的。而且他经常冷不丁地站起身走出去,一去不复返。那些记者左等右等也不见他回来,一脸的扫兴,嘟囔着说‘那家伙去哪儿了啊,我们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吧’,准备离开。我赶忙说:‘请等一下,先生总是用这一招不付账的,那么酒钱就请您几位付一下吧。’有的老老实实一起凑钱付了酒钱,也有的气呼呼地说,‘让大谷付吧,我们只靠五百元过活,哪有钱给你!’对方发火,我也不发火,说:‘不行啊,您知道大谷先生已经欠了小店多少钱吗?如果您几位能帮我向大谷先生把酒钱收一些来,我宁愿把其中的一半送给各位。’听我这么一说,那些记者都特别吃惊说,‘什么?真没想到大谷是这么个无赖,今后再也不和他出来喝酒了。我们今天身上的钱不足百元,明日一定给您送来,今天把这个先押在这儿吧。’说着那个人就豪爽地把外褂脱下来给我。世人都说记者品行不好,可和大谷先生比起来,那些记者可算是又老实又爽快了。大谷先生要是男爵的次子的话,那些记者可称得上是公爵的长子了。战争结束后,大谷先生的酒量更是有增无减,面相也变得可怕了,还经常说些以前从不说的下流笑话。有时还突然撒酒疯,殴打带来的记者,或是吵嘴推搡。不知什么时候,他还把我们店里雇的那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骗到了手,真是万万没有想到,我们愁死了。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也只好忍气吞声,劝那个女孩不要对他抱有幻想,悄悄把她送回了父母家。我对他说:‘大谷先生,我什么也不说了,只求您以后不要再来了。’可是大谷先生却卑鄙地威胁我说:‘你们卖黑酒赚了这么多钱,还有脸跟我来这套,你们干的勾当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呢。’第二天晚上,他又若无其事地来店里喝酒。也许是因为我们在战时卖黑酒,遭了报应,才不得不受这个怪物的欺负吧。可他今晚居然干出这等苟且之事,他还算哪门子诗人、先生啊,纯粹是个小偷,因为他偷走了我们整整五千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