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旱的九月(第2/4页)

三个人站起来了。躺在椅子里的旅行推销员坐起身子。“得了,”他说,使劲地拽脖子上的白围布,“把这块破布给我扯掉。我拥护他。我不住在这里。不过,老天在上,要是我们的母亲、妻子和女儿……”他用白围布胡乱擦了擦脸,把布朝地上一扔。麦克莱顿站在屋子中央,大声咒骂剩下的人。又一个人站起来朝他们走去。其余的人很不自在地坐着,彼此互不相望。渐渐地,他们一个接一个站起身,走到麦克莱顿身边。

理发师弯腰从地上捡起白围布,叠得整整齐齐的。“伙计们,别这么干。威尔·梅耶斯绝不是那样的人。这我知道。”

“来吧。”麦克莱顿说。他转过身子,裤子后兜露出一把沉重的自动手枪的枪把。他们走出屋去。纱门在他们身后猛地碰上又弹开,死寂的空气里回荡着纱门的撞击声。理发师迅速而又仔细地擦净剃刀,收拾起来,然后向屋后方跑去,从墙上取下帽子。“我尽早回来,”他对别的理发师说,“我不能让……”他跑步出门。其他两个理发师随他走到门口,正赶上纱门撞上又弹开。他们向门外探身,目送他在大街上渐渐远去。空气凝固而死寂。舌头根发麻,好像含了块铁似的。

“他能干什么?”第一个人说。第二个人反复轻声念叨:“耶稣基督,耶稣基督。”“要是霍克肖把麦克莱顿惹翻了,那还不如威尔·梅耶斯干过这件事。”

“耶稣基督,耶稣基督。”第二个人悄声喃喃自语。

“你看他真对她干出了这种事?”第一个理发师问道。

如果她不是三十八岁,那便是三十九岁了。她和久病不起的母亲以及身材瘦削、面带菜色却又精力充沛的姑妈住在一座小木板房子里。每天上午十点到十一点之间,她戴着饰有花边的睡帽来到阳台,坐在秋千上荡到中午时分。午饭后,她总躺下休息一会儿。等到下午,天气凉快一些,她便穿上一件新的巴厘纱裙——她每年夏天总做三四件新的薄纱裙服——进城和小姐、太太一起逛商店,消磨时光。她们在商店里对各种货物指指点点,品头论足,虽无意购买,仍冷静而快嘴快舌地讨价还价。

她家境宽裕,但在杰弗生算不上是最高贵阔绰的人家,只能说家道不错。她的长相平平常常,但身材至今还很苗条。她爱穿颜色鲜亮的衣服,举止谈吐总是高高兴兴的;然而,她的服装言行总又隐隐约约给人一种枯槁憔悴的感觉。年轻时,她修长苗条,亭亭玉立,好动感情;她那时总是兴致勃勃,甚至有些活泼得过分。她曾一度雄踞杰弗生镇社交生活的王座。那时候,她和她的同龄人还都是孩子,没有门第等级观念。因而,她在中学舞会和教会组织的活动中是个数一数二的活跃人物。

她一直没有发现她在失去追逐者,开始失势落伍。她一向比同伴们聪明活跃,是簇更为欢蹦乱跳的火焰。但她一直没有认识到,她的朋友中间,男的开始变得自负势利,目中无人;而女的学会打击报复,以此作乐。等她醒悟过来,已经为时太晚。从此,她开始显得喜气洋洋而又憔悴失意。她继续出席在昏暗的回廊或夏天草坪上举行的舞会,带着这种既像面具,又似旗号的神色。她的眼光流露出拒不承认现实而又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一天晚上,在舞会上,她听见一个男孩和两个女孩——都是她的同学——的谈话。从此,她不再接受任何邀请。

她眼睁睁地看着和她一起长大的女孩子结婚嫁人,生儿育女,建起小家庭。可是,男人们不再始终如一倾心于她。渐渐地,朋友的孩子大了,称她为“阿姨”。她当了好些年的“阿姨”;孩子的母亲们常常津津有味地谈论米妮阿姨年轻时是个多么讨人喜欢的姑娘。后来,镇上的人开始看见她和银行出纳员星期天下午一起坐车兜风。他是个四十来岁的鳏夫——面色红润,身上常常散发淡淡的发油或威士忌的气味。他拥有全镇第一辆汽车,一辆红色的轻便小汽车。米妮是全镇第一个戴上坐车兜风用的帽子和面纱的人。镇上的人开始窃窃私语:“可怜的米妮。”还有人说:“她年纪够大了,可以照料自己。”她开始要求老同学让她们的女儿叫她“表亲”,不要叫“阿姨”。

公众舆论指责她犯私通罪是十二年前的事情。出纳员调到孟菲斯的银行去工作也有八年了。他每年圣诞节回镇来过节,参加在河边打猎俱乐部举行的一年一度的单身汉晚会。她的邻居们偷偷地撩起窗帘,目送他和朋友们朝河边走去。然后,那些朋友在圣诞节专程登门拜访她时,便会絮絮不断地议论他,讲他气色好极了,听说他在孟菲斯的日子越过越宽裕。她们唠叨着,目光炯炯而又诡秘,不时瞥眼偷看她强颜欢笑而又憔悴失意的面容。往往,在这个时刻,她嘴里有威士忌酒味。一位年轻人,在出售饮料的商店工作的职员,供给她威士忌:“对;是我为老姑娘买的酒。我认为她该稍稍快活一番。”

她的母亲卧床不起,足不出户;干瘦的姑姑主管家务。相形之下,米妮花色鲜艳的裙服,悠闲而无所事事的日子便显得十分不真实,一片空虚。她现在晚上只和女人、邻居们外出看电影。每天后半晌,她便穿上一件新衣服,独自去闹市。她的“表亲”们早就在闹市散步游逛。她们秀发如丝,头和面庞娇小优美,胳臂细长而笨拙,她们已经懂得故意扭动臀部。她们互相偎依,站在汽水柜台前面和同伴男友高声尖叫或咯咯嬉笑。她走过她们身边,走过一排排密集的商店铺面,她向前走着。懒洋洋地倚靠在门框上或坐在商店门口的男人不再抬起眼睛凝望她;他们的目光不再追随她的身影。

理发师在街上快步疾走。稀稀落落的路灯在死气沉沉的半空放出冷酷而又灼目的光芒。遮天蔽日的风沙吞噬了白昼。精疲力竭的尘土笼罩着昏暗的广场。广场上空,黄灿灿的穹隆像口铜钟。东方天际,一轮比平时大两倍的月亮时隐时现。

他赶上他们时,麦克莱顿和另外三个人正要坐上一辆停在小巷里的汽车。麦克莱顿低下浓发蓬松的脑袋,从车顶篷下向外张望。“你改变主意了,是吗?”他说,“好极了;上帝啊,要是明天全镇人听说你今天晚上讲些什么……”

“好了,好了,”另外一个退伍士兵说,“霍克肖是个好人。进来吧,霍克肖,快坐上来。”

“伙计们,威尔·梅耶斯没干过这种事,”理发师说,“就算有人真干了的话,也决不是他。唉,你们大伙儿跟我一样,都知道我们镇上的黑鬼比哪儿的都要好。你们也知道,女人有时候会无缘无故对男人疑神疑鬼。不管怎么说,米妮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