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誉(第3/4页)

“为什么不?”哈里斯问。

“问他好了。”我回答道。

“他要是同意搭你,你愿意上天吗?”

我说我愿意。这时罗杰斯走了出来;他说他愿意搭我。所以我认为他一直都熟悉这份差事,一直都在套我,在骗我。我们一直等到哈里斯出去后才说话。“难怪昨晚你总是转弯抹角的。”我说。我诅咒他。“这下你赢了,不是吗?”

“那你自己来驾驶吧,”他说,“我来干你的那份苦差事。”

“你以前干过类似的工作吗?”

“没有。不过,我可以干,只要你能好好驾驶。”

我诅咒他。“你倒感觉良好,”我说,“算你抓到我了。来吧,你倒是笑呀。来吧!”

他转身朝那架破飞机走去,然后往前排座位里钻。我冲过去抓住他的肩膀,使劲往回拉。我们面面相觑。

“如果你想挨揍的话,”他说,“我现在不想揍你。我们返回地面再说。”

“不,”我说,“因为我也想还一下手。”

我们俩你盯着我,我盯着你;哈里斯从办公室里望着我们。

“好吧,”罗杰斯说,“把你的鞋给我,行吗?我这里没有胶底鞋。”

“坐下吧,”我说,“这究竟有什么关系?要是处在你的位置上我看我也会这样做的。”

飞行表演在一家正在举行狂欢活动的游乐场上空进行。地面肯定有两万五千人,像一群五颜六色的蚂蚁。我那天冒了一生从未冒过的风险,而这些冒险从地面是无法看见的。但是每次冒险时,飞机总在我身下保持平衡,使我不受侧面压力或其他压力的影响,好像他都知道我想法似的。你知道,我觉得他在耍我。我回头盯着他的脸,朝他叫道:“来啊,你把我抓在手心里了。你的胆子到哪儿去了?”

我猜我是有点失去理智。不管怎样,我想起我们俩在天上,互相叫骂,下面小虫子般的人群望着我们,等着看翻筋斗的好戏。他能听见我,而我却听不见他;我只能看见他的嘴唇在动。“来吧,”我叫道,“抖抖翅膀吧;我很容易掉下去的,明白吗?”

我有点失去理智了。你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一种你一定要干某件事的感觉,不管是什么,但你知道肯定要发生的事情。我猜恋爱中的人或自杀者都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我朝他叫:“你想装出一切正常的样子吧,嗯?想把我从水平着的飞机上抖掉,不那么正常吧?好吧,”我叫道,“开始吧。”我回到中间部位,把绳子抖开,把它来回绕在前面的应急支柱上,我紧贴着应急支柱站好身子,我回过头看着他并发出了信号。我有点失去理智。我还在朝他尖叫;我也不明白我在叫些什么。我想我也许已经掉下去死了,而自己却不知道。绳子发出呜呜的叫声,我往地面望去,全是五颜六色的小斑点。钢绳发出呜呜的叫声,他加大油门,地面在机头下滑了过去。我等着,直到看不见地面,地平线也滑了过去,我眼前只有天空。然后,飞机正要陡直上升翻筋斗时,我放开绳子的一端,猛地把绳子往回朝着他的脑袋扔了过去,把胳臂伸了出去。

我不是想自杀。我想的不是自己。我想的是他。我是想竭力让他出丑就像他曾让我出过丑一样。我要让他干一些他无能为力的事情,就像他曾让我干过我无能为力的事一样。我想努力打败他。

飞机翻筋斗翻到底朝天时他摔掉了我。我又看见地面以及地面上那些五颜六色的小斑点,我脚底没有了压力,我正在往下掉。我刚翻了半个筋斗,正准备倒着做第一个平螺旋时,背上突然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这一下几乎要了我的命,我顿时失去了知觉。等我睁开眼睛时,我仰天躺在机翼上,头悬挂在后缘上。

我滑到了机翼斜面的底部,无法在机翼的前缘弯下我的膝盖,我能感到机翼在我身下滑动。我不敢动弹。我知道我如果试图迎着滑流坐起来的话,将会从后面掉下去。根据机尾和地平线我知道我们现在正在浅俯冲倒飞,我看见罗杰斯在座舱里站了起来,解开安全带,我轻轻转了转头,发现我要是掉下去的话,要么整个儿掉下去,要么肩膀撞在机身上。

我躺在那儿,机翼在我下边蠕动,我感到肩膀开始慢慢悬空,脊背滑下去时我一根根数着脊骨,看见罗杰斯沿着机身朝前座爬来。我久久地望着他顶着压力慢慢往前移,裤管被吹得啪啪作响。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他的双腿伸进了前座舱,接着我感到他的手抓住了我。

我们中队有一个家伙。我对他没有好感,他对我也恨之入骨。嗯,有一天我因阀门漏气被困在十英里高的线上,他救了我。我们着陆后他说:“别以为我只是救了你。我是在抓一个德国丘八,我捉到他了。”他诅咒我,眼镜架在额头上,手摸着屁股,诅咒我时像是在笑。不过没关系。你们每人驾驶的都是骆驼牌飞机191。你要是出事,就太糟了;要是他出事,也同样太糟了。不像你在飞机的中间部位,他在驾驶,只需稍稍减速或在翻筋斗时稍稍改变方向就行了。

但我那时还年轻。天啦,我曾年轻过!我记得一九一八年停战纪念日的那天晚上,我正在亚眠192到处乱窜,带着一个那天早上我们从信天翁飞机193上打下的该死的囚犯,以免他落到法国宪兵的手里。他人不错,可那些混账步兵想把他关在一间写满S.O.S 194和全是喝得醉醺醺的厨子之类的棚子里。他远离家乡又吃了败仗,我真替那家伙难过。我当年真的年轻过。

我们都曾年轻过。我记得一个印度人——他是王子,牛津大学学生,头上裹着头巾,戴着伪造的证明他是少校的肩章——说我们参加过战斗的人全都死了。“你们不会知道的,”他说,“但你们全都死了。有一点不同:那边的那些人——”他手用力朝前线的方向指了指——“并不在乎而你们并不知道。”他还说了一些别的什么,还得呼吸很长一段时间啦,是某种在行走的葬礼,等等;一九一四年八月四日195便已经去世,但不知道自己已经去世的人的灵车、坟墓和墓碑,他说。他是一个怪人、一个怪诞的人。也是一个小个子的好人。

但是,我躺在标准牌飞机上,一根根数着像一群蚂蚁似的爬过机翼边缘的脊骨时,直到罗杰斯抓住我时,我并没有完全死去。那天晚上,他到基地来跟我告别,捎来一封她给我的信,我第一次得到的她的信。她字如其人;我几乎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感觉到她抚摸我的双手。我没拆开便把信撕成两半,扔在地上。但他把碎片捡起来,重新递给我。“别犯傻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