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达(第2/3页)

在门廊的廊檐下,我们的玛土撒拉尖叫着,像笼中的溺水者。玛土撒拉是只非洲灰鹦鹉,它的脑袋看上去像罩了层漂亮的鳞片,锐利的怀疑眼神和利普小姐的很像,它有条猩红色的尾巴,住在一只好看的竹笼里,竹笼有露丝·梅那么高。它的栖木是从一把老式码尺上截下来的一段,挺结实,横截面呈三角形。很久以前,有人拿了一把三十六英寸的码尺,从第十九英寸刻度处折断,把后面的那一截给了玛土撒拉,用来指导它的行为。

据说鹦鹉的寿命很长。在世界上所有的鸟类中,非洲灰鹦鹉模仿人说话最是惟妙惟肖。玛土撒拉也许听说过这回事,也许没听说过,因为它嘟囔得厉害。它一整天都在对自己嘟囔,就像沃顿外公那样。大多数时候,它会说一些令人费解的刚果语,但也会像坡先生的乌鸦那样说断断续续的英语。大雨降下的第一天,它扬起脑袋,透过暴风雨的轰鸣用我们的语言尖声叫出了两个最连贯的句子:第一句,用的是玛玛·塔塔巴的下行语调,“快醒醒,福尔斯修士!快醒醒,福尔斯修士!”

后一句是低吼:“滚开,玛土撒拉! ”

普莱斯牧师从窗边的书桌前抬起头,注意到了“滚开”这个词。福尔斯修士那道德上可疑的幽魂似乎沉沉地压在了我们身上。

“那是只天主教的鸟。”牧师宣称。

母亲正在缝补,抬起头望了望,又低下头去。我们姐妹几个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巴望着父亲能让玛土撒拉抄写“经文”。

乏味的经文是我们的家庭惩罚。其他孩子很走运,犯下罪过,也许就是被抽上几下。但我们,普莱斯家的姑娘们,却会受圣经的责罚。牧师垂下眼帘,目视下方,宣称:“你们都会经文。”然后,任由我们在他的钩子上扭动不安,他则在一张纸上慢慢写下几个字,比如:《耶利米书》第四十八章十八节。然后说,向阳光或《哈迪兄弟》说再见吧,你这可怜的罪人,应花一下午时间用虔诚的左手握着铅笔好好抄写《耶利米书》第四十八章十八节,“住在底本的民哪,要从你荣耀的位上下来,坐受干渴…… ”以及随后的九十九节经文。整整一百节经文要准确地以手写体抄出来,因为最末一句才揭示了你的罪。就拿《耶利米书》第四十八章十八节来说,第一百节是《耶利米书》第五十章三十一节:“主万军之耶和华说,你这狂傲的啊,我与你反对,因为我追讨你的日子已经来到。 ”只有写到那第一百节之时,你才终于明白自己是在受狂傲之罪的惩罚,尽管你或许已经猜想到这一点。

他有时候会让我们抄历史久远的钦定版圣经,但还是更喜欢使用美国译本,其中有他特别钟爱的《次经》。牧师的一项心爱计划就是:让其他浸信会教徒熟读《次经》。

偶尔,我也心存疑问:天父是否把整本圣经都滚瓜烂熟地记在心里了,甚而能从中挑出一节富有教益的经文,再往前推算一百节?要不,他就是整宿端坐,为每一种潜在的罪行搜寻一节对应的经文,再把这弹药储存起来,以备女儿们不时之需?不管怎么说,这样做就像我在“Piggly Wiggly”超市里心算杂货账单一样,让人印象深刻。我们大家,尤其是蕾切尔,都活在对诅咒经文的恐惧之中。

但至于那只骂骂咧咧的鹦鹉玛土撒拉,在第一个漫长的雨天里,没法要求它去抄写圣经。奇怪,不受牧师铁规管束的竟然是玛土撒拉。同样,天父发现刚果人也根本不受他的控制。大大方方地住在我们家里的玛土撒拉,就是非洲本身一个狡猾的小代表。你甚至可以争辩说,先到这儿的是它。

我们听着鹦鹉在那儿胡说八道,极不自在地坐于天父身边,不敢乱动。下了整整五个小时的倾盆大雨,我们就这么注视着一只有卡通人物般硕大脚蹼的小红蛙从窗边挤入,从从容容地跳上墙壁。我们的晴雨风衣挂在六只钩子上;也许,它们什么天气下都能穿,只除了这场大雨。

我们的房子有着夯实的泥墙,棕榈叶苫的顶,和基兰加的其他所有房子都不一样。首先,我们的房子更大,前面是宽敞的前厅,后面有两间卧室。其中一间卧室的陈设很像南丁格尔时代的医院,塞满了位于三角形蚊帐下的小床,是为家里过多的女孩准备的。灶间是单独的一间茅屋,就在主屋后面。远处的空地上有我们的茅厕,不害臊地杵在那儿,尽管蕾切尔每天都会恶言恶语地把它臭骂一通。鸡舍也在后面。和其他村民的房子不同,我们家的窗户都镶着四四方方的玻璃,地基和地板都是水泥混凝土,而其他房子都是泥地:简单粗暴,破破烂烂,用力过猛⑮ 。我们发现村里的女人都不停地用棕榈叶编的扫帚打扫屋子和自家屋前的荒芜空地。蕾切尔以她一贯的精明指出:扫那样的地面,一直扫到中国去,也什么都扫不干净。因上帝慈悲为怀和水泥混凝土之故,我们家就不用去做这种令人倍感挫败的事了。

前厅里的餐桌好像是从一艘沉船上搬来的,还有张巨大的合盖书桌(也许也是从那艘船上搬来的),天父用来写布道词。书桌是木腿的,下面装了铸铁三爪桌脚,每一只原本都牢牢地扣着一颗巨大的玻璃球,但其中三颗都已开裂,还有一颗则杳无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厚厚的椰子壳,用来让桌面保持平衡。父母卧室里还有其他家具:一个木头衣柜,一只老式留声机的匣子,里面空空如也。所有家具都是先于我们到达的其他勇敢的浸信会教徒买来的。但实在看不出他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除非设想曾经有一段时间还有其他旅行工具,且可以携带超过四十四磅重的行李。我们还有一张餐桌和一个粗糙的手工碗橱,碗橱里都是些义卖会上买来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如玻璃杯、塑料盘、塑料杯。但东西一点都不全,乃至我们姐妹几个吃饭的时候,都要为谁用叉子谁只能用餐刀而讨价还价。柜子里还有一只古老开裂的盘子,是密苏里州圣路易斯世博会的纪念品,以及一只长着老鼠鼻子和耳朵的塑料杯。在这堆乌糟糟的东西里,犹如安然置身于满仓牧羊人和疥患牲口中的圣母一般,一样奇妙的漂亮物品脱颖而出:一只椭圆形的白色大餐盘,盘上蓝色的勿忘我描画得好生精美,是骨瓷,质地极佳,阳光都可透射而过。它的身世深不可测。一旦我们忘乎所以,是会朝它膜拜的。

屋外,我们有一条长长的庇荫门廊,母亲会以她的故乡密西西比当地的方式称之为游廊。我们姐妹都喜欢赖在那儿的吊床上,即便是第一次下暴雨的那天,我们也都特想到那儿去躲雨。但暴风雨从侧面袭来,捶打着墙壁和可怜的玛土撒拉。当它的尖叫声变得哀婉凄厉,让人不堪忍受时,阴着脸的母亲就把鸟笼提了进来,放到靠窗的地板上。于是玛土撒拉继续在那儿前言不搭后语地大声嚷嚷。除了罗马天主教,牧师很可能还怀疑这个聒噪生灵具有潜在的女性化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