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达

道知 不们我 。

那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各自不知道的,以及全家都不知道的,会填满两只篮子,篮子底部各破了一个大洞。

蒙图是刚果语里男人的意思,或者是人的意思,但它的意思还不止于此。我要在这里,刚果,很荣幸地宣布,活人、死人、尚未出生的胎儿以及神灵并无区别——他们都是蒙图。内尔森就是这么说的。所有其他东西都叫金图——动物、石头、瓶子。地点或时间叫作罕图。某样东西的品质是昆图——比方说,漂亮、阴险、瘸腿。所有这些事物都有一个共同的词干,恩图。“在这儿的一切,就是恩图。”内尔森说着,耸了耸肩,好像这没什么不好理解的。这样说是很简单,只是“在这儿的”和“存在的”并不是一个概念。他对其中的区别是这样解释的:恩图就是某种沉睡的状态,直到被诺莫触碰唤醒。诺莫 是一种让事物成为事物的力量——它让你成为男人,或树木,或动物。诺莫 意味着言语。兔子拥有它自己的生命——不是老鼠的生命,也不是獴的生命——因为它叫作兔子,乌姆翁得拉。内尔森声称,孩子只有起了名字后才算活了过来。我告诉他这个解释让我搞清楚了一件曾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我和我姐姐是同卵双胞胎,我们从同一颗种子而来,那怎么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呢?现在我知道了。就因为我叫艾达,她叫利娅。

诺莫 ,我把它记在了笔记本上,笔记本就摊在我们面前的大桌子上。诺莫,莫诺,诺-莫 ① 。我写道。我想要从前往后、从后往前地学会这个词。理论上讲,我其实正在内尔森的强烈要求下,向他展示怎样写信(他根本就没法寄信这一事实就忽略不计了)。但内尔森作为学生,在丝毫不冒犯别人的情况下,灵活地将自己变成了老师。他似乎认为他的喋喋不休能够改善我们的交流,因为我只会在纸上写东西。

“诺莫姆乌拉就是我姐姐蕾切尔吗?”我问。

他点了点头。

然后是露丝·梅,叫诺莫班杜,利娅叫诺莫雷巴。那诺莫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他指了指自己的嘴。诺莫来自于嘴巴,就像水蒸气。他说,一首歌、一首诗、一声尖叫、一声祈祷、一个名字,所有这些都是诺莫。水本身也叫作诺莫。后来人们发现,水是最重要的。水是祖先的言语,既可给予我们,亦可将之收回。这要看我们如何对待他们。内尔森解释说,祖先的言语注入了树和人,就让他们站了起来,作为蒙图活着。

树也是蒙图?我写道。我立马就用简笔线条画出了人和树,好澄清其间的区别。我们的交流大多数时候会用到图画和手势。“树是人的一个种类吗?”

“当然啦。”内尔森说,“你看看它们。它们都有根,有脑袋。”

内尔森对我没法理解这样简单的事情感到困惑不已。

然后,他就问:“你说的你和你姐姐雷巴从同一粒种子而来,是什么意思?”

双胞胎,我写道。他不认识这个词。我画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孩并排站在一起,这样他更摸不着头脑了。毕竟利娅和我——美女和野兽——是双胞胎这一点还是颇费思量的。于是,由于当时周围没有人在看着我们,内尔森似乎也没觉得有多尴尬,我就不顾羞耻地演出了一场哑剧:母亲生出一个孩子,然后——哦,天哪——又生了一个。双胞胎。

他眼睛睁得老大。“巴萨!”

我点点头,心想他可不是头一个被我和利娅的这则消息震惊到的人。但这震惊还有别的内容,因为他慌忙地从我身边跳开,竟把椅子都撞翻了。

“巴萨?”他重复了一遍,指着我。他轻轻地碰了碰我的额头,立刻就缩了回去,好像我的皮肤会烧着他似的。

我近乎辩解,潦草地写道:你从没见过双胞胎 ?

他确定地摇了摇头。“任何一个女人只要怀了巴萨 ,都应该在孩子出生后抱着婴儿进入丛林,把他们留在那儿。她要飞快地把他们送走。那样做非常非常非常 必须。”

为什么?

“祖先和神灵,”他结结巴巴地说,“所有神灵。一个母亲把这样的孩子留在身边,神怎么可能不生气?要是有哪个母亲把她的巴萨留在身边,我想整个村子都会被洪水淹没,或者大多数人都会死掉。”

我环顾房间,没发现一丝一毫灾祸的迹象,就耸了耸肩。我翻到了商务通信这一课,开始卖力地用铅笔画挪亚方舟。过了一会儿,内尔森把椅子扶起来,坐到离我有好几英尺远的地方。他远远地往这边凑,想看我这幅画。

这幅画和双胞胎没关系。我在顶端写道。也许有关系,谁知道呢,我想。从小兔子到大象,不都是配了对的嘛。

“你母亲没把你们带到丛林里去,当时你们村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仔细地想了想自己出生的那一年,写道:我们打赢了战争。然后,我又开始画长颈鹿优雅无比的轮廓。但内尔森瞪圆了双眼,仍在等着我进一步确认我的出生并未让自己家大祸临头。没有洪水,没有传染病。我写道。美国一切都好,母亲们也都整天把自己的巴萨带在身边。

内尔森用他执着而恼人的怀疑眼神紧盯着我,我几乎都要怀疑自己的话了。比如,我和利娅出生后的几个月中,飓风有没有频繁来袭?有没有席卷全国的寒冬引发了流感?这谁知道。我耸了耸肩,又画起了第二只长颈鹿,把它的脖子画成夸张的Z形。一只本杜卡长颈鹿。

内尔森不想放过我。显然我的双胞胎身份对社会来说是个危险。“塔塔·耶稣,他是怎么说的?”

总是说很多。

“当一个女人生……他是怎么说的?”他甚至踌躇着不肯用英语说出那个词。

我耸了耸肩,但内尔森继续为了这件事催逼着我。他不相信塔塔·耶稣说起话来如此滔滔不绝,竟未对生下双胞胎的母亲提出特定的指导意见。最后,我写道:耶稣说把他们留下来,我猜是这样。

内尔森又变得焦躁不安起来。“所以,你看,塔塔·波安达的两个老婆都去耶稣教堂了!还有玛玛·拉堪嘎!这些女人和她们的朋友,还有她们的丈夫全都去了!他们以为可以再次生下双胞胎,而塔塔·耶稣不会让他们把孩子留在丛林里。”

这是个有意思的新闻,我问了他其中的一些细节。照内尔森的说法,我父亲的会众里有近一半的人都是死去的双胞胎的亲戚。用这个规律来建立传教团倒挺有趣:亲双胞胎第一福音派浸信教会。我还从内尔森那儿得知我们每个礼拜天都会接待七名麻风病人,再加两个所犯之罪永远得不到当地神灵宽恕的男人,也就是失手杀死族人或儿童的男人。我们似乎成了失败者教会,这或许和耶稣本人在他那个时代所做的营生相去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