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娅(第2/3页)

在我们家,在后的终于在前。我倒是想去相信她已得偿所愿。我跪在尘土中,摇晃着,啜泣着,大张着嘴,号啕大哭起来。我将双臂抱于胸前,握着自己的肩头,想起了露丝·梅小小的白色衬衫底下尖削枯瘦的肩胛骨。我想起了蚁狮和“妈妈,我可以走吗”。我还想起最后一次推着她荡秋千时,她那怪异、变形的影子。我们的嗓音升上树枝,飘入天空,但露丝·梅却没有。

号哭声最终停了下来,我们被包裹在了沉默和蚱蜢的嗡鸣声中。空气里浸透了水汽,显得黏滞沉重,就像一块湿漉漉的羊毛毯,重得无法把它拿开。

母亲动手把我们家的家具全都搬入了院子里。最开始搬的是椅子,随后是我们的床和父亲的合盖书桌。这些沉甸甸的家什,都是她一个人拖出来的,虽然我知道,要是在两个月前,她是万万拖不动的。我继续不抱任何期望地看着她一遍遍地从屋里现身而出。接着搬出来的是我们的衣服和书本,然后是烧菜的锅,她把它们全都堆在了椅子和书桌上。女人们都密切地注视着,姐妹们和我也是,但没人动一动。母亲站在那儿,看着我们,等待着。最后,她拿出我们从家里带过来的长柄煎锅,塞到了玛玛·姆万扎手里,又把我们平时穿的衬衫和裙子给了玛玛·姆万扎的孩子,她们双手接了过去,谢了谢她,便离开了。玛玛·姆万扎把长柄煎锅稳稳当当地放到了头顶上,因为她要靠双手走路,接着便肃穆地领着家人离开了我们的葬礼。其他女人也都犹豫不决地摸着我们的东西,起初的迟疑渐渐让位给了兴奋的叽叽喳喳。她们开始在那堆东西里翻拣着,一点也不难为情地把我们的衣服举到自家孩子胸前比画,仔细打量着诸如发刷、指甲刀之类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用指关节砰砰敲着搪瓷锅以测试好不好用。最终,她们都各取所需,陆续离开。

但孩子们很快又都回来了,他们无法抵御此等场景的诱惑。和我们刚到基兰加时一样,他们从潮湿的空气和竹丛里一一现身,直至在我们家的院子外围排成了一个静默、警惕的圆圈。我觉得他们肯定和我们一样惊讶,因为我们家竟然还有人能够死去。渐渐地,他们悄悄地走近,围着桌子缩小了包围圈,他们在那儿待了很长时间,盯着露丝·梅看。

母亲已经回屋,我们能听见她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不知疲倦地挪动东西发出的声音。父亲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和姐妹们都待在屋外,和孩子们在一起,因为他们似乎也很乐意有我们在场。我们习惯性地跪下,默诵着儿时便记诵过的祷文“我们在天上的父”和“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隐隐约约地,我并不相信会有什么牧羊人领着我穿越这可怕的峡谷,但那些熟悉的语句却似棉絮般塞满了我的嘴巴,我如释重负地发现至少还有一些语言会一句接一句地脱口而出。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不必迷惘接下来该做什么。

无论何时我停止祷告,蚱蜢的嗡嗡声都会在我耳中变成可怕的轰鸣。所以,我不能停下来。有时,蕾切尔会和我一起祷告;有时,刚果孩子也会用他们所知的随便什么话语和我们一起祷告。我背诵了《诗篇》第二十三章,《诗篇》第一百二十一章,《诗篇》第一百、一百三十七、十九、六十六章,《启示录》第二十一章,《创世记》第一章,《路加福音》第二十二章,《哥林多前书》,最后是《约翰福音》第三章十六节:“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

我停了下来。此时已是傍晚,我也记不得其他祷文了,能背得出的只有这些。我谛听着周围的世界,但其他所有声音也全都销声匿迹了,没有一只鸟儿在鸣唱。我不寒而栗。空气中似乎充满了紧张和危险,但我却再也背不出什么,也没法起身去做其他事。回到空荡荡的家里,还要和母亲在一起,我尤其不想。我什么也不想干。于是,我就待在原地,跪在姐妹们边上,低垂着脑袋,头上是爆裂的空气。

天空闷声呻吟,渐转噼啪破裂之声,突然间,传来一道尖啸,针刺般的寒冷雨滴落了下来,穿透了我们的掌心和后脖颈。蓄势已久的雷声轰然而响,犹如作物和动物的饥渴一般不可遏止。大雨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它狠狠鞭挞着我们,对大家几个月以来的祷告做出了回应。一些小孩子跑去把象耳叶折断当雨伞用,但大部分孩子只是待着不动,领受这倾盆的大雨。闪电歌唱着,在我们肩臂周围发出嘶嘶声,雷声继而咆哮起来。

父亲从房子里走出来,站在院子里,望着天空,伸出手。他似乎过了好久才明白这是雨。

“主对聚于井边的众人说话了。”他终于说了这么一句,语调仍似过去那般低沉,不容置疑。他不得不大吼,才能盖过倾盆大雨声,让人听见。“主告诉他们,凡喝这水的,还要再渴;人若喝我所赐的水就永远不渴。我所赐的水,要在他里头成为泉源,直涌到永生。”

孩子们那时候并没怎么留意父亲,也没在意他说的喷涌的永生之泉。他们被这雨惊呆了。他们向着这冰冷的雨水仰起脸,高举手臂,仿佛他们全身的皮肤都成了木薯田,急等着被水浸透。

“人若渴了,”父亲吼道,“可以到我这里来喝。信我的人,从他腹中要流出活水的江河来。”

他走到我旁边的高个子男孩身边,那孩子是帕斯卡的同父异母兄弟。我和他说过两次话,知道他叫吕西安,但我很清楚父亲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尽管如此,父亲还是伸出他白皙的大手,张开手指,放于男孩头顶上方。吕西安直视着父亲的眼睛,好像料到自己会挨打,却又毫不退缩。

“我就是那在旷野有人声喊着说,修直主的道路。”父亲大喊,“我是用水施洗,但有一位站在你们中间,是你们不认识的。他是神的羔羊,除去世人罪孽的。”

父亲的手垂了下来,手指轻轻地摁住吕西安的头顶。

“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我为你施洗,我儿。向前走入光亮之中吧。”

吕西安没动。父亲拉起他的手等待着,我想他是在等施洗的奇迹降临吧。然后,他转向了吕西安的小妹妹布万加。小女孩紧紧牵着吕西安的手,不敢松开。两个孩子的母亲已在疫病流行期间病亡,他们父亲的另一个妻子——帕斯卡的母亲——就把他们接到了自己的屋里住。从失亲到获救的这段时间里,布万加一直是露丝·梅最忠诚的玩伴。可父亲就连这个也不知道。我感到了难以言喻的绝望,他对孩子一无所知。在他微凹的掌中,布万加的小秃脑袋好似熟得过头的鳄梨,会被他随手丢弃。她站在那儿,眼睛大睁着,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