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娅·普莱斯·恩甘巴(第3/5页)

女人用林加拉语骂人会令人极其反感,伊丽莎白却对我极尽包容。“斯坦利维尔。”这是她下的命令,想改换话题。

“基桑加尼。”我回答的时候毫无激情。艾莱维跑出去和帕斯卡玩了,她可不想陷在这种乏味的练习里。

“阿尔伯特国家公园呢?”

“马伊科公园。”

我们俩谁都不知道也不关心我说得是否正确。

我渐渐认识到,伊丽莎白突然变换话题向来都是出于一个好理由——通常是为了某人的安全考虑,很可能就是我的。我也在集市上观察过她,我很清楚,没有哪个课堂曾教会了我这么多。刚果人都有第六感,我称之为社会感。这是一种第一眼就能知人知面也知心、考量各种交易可能性的洞察力。这种能力犹如呼吸般必须。生存乃是持续的协商,因为你得偷偷摸摸地换取政府假装提供、实际上不曾提供的各种服务。在这个由其领袖设定了绝对腐败标准的国度里,我该如何描述此处生活的复杂性呢?在金沙萨,你甚至连个信箱都没法拥有;你刚租好一个信箱,邮政部长就会把你的信箱卖给出价更高的人,而那人一出门就会把你的信扔到马路上。邮政部长会合情合理地争辩说,舍此他也别无他法,他得养家糊口——每周他的工资袋都空空如也,上面还印着一则声明,说这是紧急经济措施。同样的争辩也会出现在电话接线员口中,只有当你明确告知他你把装了贿金的信封 ⑨ 留在了金沙萨的某个地方之后,他才会为你打通拨往国外的电话。处理签证和护照的办事员也是如此。对外面的人来说,这儿一片混乱,其实不然,这就是协商,无限有序,无穷无尽。

身为金沙萨的一名白人妇女,我对这里的人而言意味着各种可能性。但哪怕是一名黑人妇女,只要拿着和我一样的手包、穿着和我一样的皮鞋走在马路上,也会有人接近。我永远都无法适应这种情况。上星期,一个年轻人走上前,直截了当地问我要三千扎伊尔币,又一次让我大跌眼镜。

“蒙黛莱 ,他不是真的问你要三千扎伊尔币。”伊丽莎白平静地说道,当时我们已经把话题转换到有多么多么想吃菠萝。他是在打开一扇交易的大门,她这么解释道。他有东西要出售,也许是内幕消息、黑市商品,或未经认证(因而价格也更便宜)的长途电话接线员的名字。这种事她已跟我解释过不下十几次,但只有当我亲眼见识到,我才恍然大悟。在金沙萨,任何人想要任何 东西,无论是一次肾结石手术还是一张邮票,都得为之精打细算、讨价还价。刚果人早已习惯这一套,还衍生出了上千种捷径。他们通过研究彼此的穿着和性格来归纳对方的期望,讨价还价的流程早在说话之前就已开始筹备。如果你对这种微妙的交谈一无所知,那一旦开标,比如“夫人,我想问你要三千扎伊尔币”,你就会被惊得目瞪口呆。我听说过外国访客抱怨刚果人贪婪、天真、效率低下。可见,他们什么都不懂。刚果人是生存方面的行家里手,其洞察力更是敏锐得难以置信,那些不够敏锐的老早就夭折了。适者生存。

我想,很久以前,我其实就从阿纳托尔那里了解到一些这方面的情况了,在他解释为什么要翻译父亲的布道词那会儿。那根本不是什么充分无遗的传教热情,而只是向可能入教的会众打开交易的平台。那一天,我对阿纳托尔的智慧有了十倍的认识。如今回首往事,我也得对我认识的每一个人重新做一番理解。每天缠着我们要钱要食物的孩子并非蠢笨的叫花子。他们早已习惯把多余的物品拿出来分发的观念,所以根本摸不透我们为什么会只顾自己。提议娶我姐姐的酋长当然不是指望父亲真会交出他那只牢骚满腹的白蚁!我认为塔塔·恩杜是在温和地暗示,在这几近饥荒的时刻,我们已成为他的村子的负担。当地人容留这种负担的办法是重组家庭。如果我们觉得这个想法毫不靠谱,那还是另寻高就为好。塔塔·恩杜下起命令来当然是颐指气使的,甚至还要求村民在教堂投票,以羞辱我的父亲。但在事关生死的场合,我现在才发现,他却有着难以理解的礼貌。

扎伊尔人如此高的天分和外交手腕只能消耗在基本的生存上,而钻石和钴矿中的财富却每天都在从我们的脚下溜走,这着实令人悲从中来。“这不是一个贫穷的国家。”我提醒儿子,直到这句话融入了他们的睡眠之中,“这只是一个穷人的国家。”

晚上当然没看见工资的影子,更别提什么补助金了。但阿纳托尔回家的时候却因全体罢课而兴奋不已,晚餐时他一直用平静的语调说着这件事,仍像往常那样,用的是代号和假名。任何对这类信息的知情都会危及孩子们。但我相信今晚,就算是珍珠港事件也会绕开他们,毕竟他们在如此专心致志、狼吞虎咽地大嚼木薯呢。为了能多吃一会儿,我用左手掐下一小块一小块,再用右手喂马丁。他每咽下一口,我都能感受到他有多想吃。

“最近我要抽一天时间,”我宣布,“带上我的弓箭,从宅邸⑩ 的栅栏溜进去。”蒙博托在金沙萨的宅邸坐落在一座公园之中,几匹斑马和一头可怜的大象就待在公园里扒草吃。

帕斯卡一听就来了劲儿。“哦,妈妈!我们去把那头大象杀了吧 !⑪ ”

帕特里斯清醒地提醒我们,他认为弓箭是射不穿大象皮的。

帕斯卡才不管呢。“你见过它吗?妈妈的箭会把它射翻的,啪!库发⑫ !”

伊丽莎白则思虑周详地问:“蒙黛莱,你要怎么煮大象肉呢 ?”

我们能吃的就是木薯、木薯、木薯。无论是带番茄皮的粉色木薯,还是带水芹叶的绿色木薯,终究还是木薯。如果能弄到大米或大豆,就不但能解馋,还可以平衡我们的氨基酸,否则,我们的肌肉组织就会消化自身——这个过程还有个独特的名字,叫夸希奥科。当我们刚刚搬到基兰加的时候,我记得自己还以为当地的孩子肯定吃得太多了,因为他们的肚子全都胀鼓鼓的,往外凸着。现在,我知道那是因为他们的腹肌太弱,没法让肝脏和肠子待在原来的位置。我在帕特里斯身上看到了这种苗头。在金沙萨,任何食物要到达我们手上,都必得从内陆乘着破烂的卡车穿越根本无法通行的路面,所以即便你能找到吃的,那价格也贵得离谱。有时候,阿纳托尔会提起我们很久以前的一次谈话,当时我想解释清楚在我们家那里是怎么种庄稼的,如何在远离消耗食物的人群的地方,耕种成片成片的田野。如今我理解了他为什么不安。这个主意很糟糕,至少对非洲来说是如此。这座城市是外国人所谓的“效率”错植于这片土壤上的产物。这是个很糟糕的主意。住在这里,没人会怀疑这一点。这里是饥饿、传染病、绝望的聚集区,却伪装成了一片机遇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