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圈

在联欢节大街,离河运码头两个街区远的地方,雅科夫·马尔科维奇费力地下了出租车。尽管他经常到这里来,但现在还是长时间地站着,琢磨该走进二十幢一模一样的楼房中的哪一幢。在夜间这个时候没人可以问。终于他猜对了单元并上到了顶层的住宅,它的主人不能忍受别人在他的头顶上走来走去。响应铃声的是迅速发出的狗叫声,然后听到了有节奏的脚步声。西吉夫·安东诺维奇在所有方面都是个巨人,长着一头浓厚蓬松的拳曲灰发,穿着类似于囚衣的长袍,它大概用去了一卷带白条的蓝色毛巾布布匹,他把拉伯波尔特拉进了怀抱。雪白的哈巴狗吉萨高兴地狂叫着,围着雅科夫·马尔科维奇跳跃起来,竟然能在每一次跳跃中舔一下他的手。

“你好,囚犯!我太高兴了,拉比克,唧唧——噗噗——唧唧!……”萨加伊达克加上了一长串台词,外人只有在把它从黑话翻译成劳改营的话,从劳改营的话翻译成骂人话,最后从骂人话翻译成俄语才能明白。“把外衣脱了,真他妈的。我马上……”

西吉夫·安东诺维奇趿拉着拖鞋跺脚跑进了房间,并拿起了扔在沙发上的电话听筒。

“所以说,亲爱的!”他接着和不知名的谈话者说话。“你只有用一种方式才会为自己和年轻的妻子拿到单独的住房。请相信,什么也不会像小便失禁那样对住房委员会发挥影响。我出证明……推翻?不——可——能!就连雅哥达也不能够迫使你的肌肉更紧地憋尿。哎,怎么样?你同意吗?……那就听我说。在住房委员会来之前几个小时你多收集一些没用的衣服。仔细地关上通风窗。然后让你们全家人只往破旧衣服上小便,不要浪费一滴!你明白了吗?爸爸、妈妈,还有你年轻的妻子都算,更不用说你了!接下来是自我服务:小便完每个人拿起自己的衣服并跑去把它们挂在暖气片上。对了,所有人还要尽量多喝些茶!……您想要新房子还是不想要?如果想要,那你们就得闻闻……你告诉邻居们,要是他们吵闹,你就把小便失禁传染给他们所有人,明白了?你真他妈的!”

雅科夫·马尔科维奇手脚伸开,懒洋洋地靠在矮沙发椅上,他眯缝起疲倦的眼睛,眼珠漫不经心地扫视着熟悉的陈设。狗在他旁边躺了下来,尾巴不时拍打着他肮脏的裤腿。萨加伊达克的房子与他自己的完全相反。墙、沙发、地板上覆盖着地毯。古老的花瓶、烛台、灯、小匣子、雕像、姿势轻佻的半裸和全裸小塑像杂乱无章地摆满了矮餐具厨、书桌和格架上的空处,显眼地摆在书架上的书前和昏暗中微微闪烁的瓷餐具和银餐具中间。门的左右挂着两块郭伯廉花毯,日本的和中国的。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除非是它在大剧院的“同父异母的妹妹”才能与之相比。

“原谅我,雅沙。”西吉夫·安东诺维奇把电话挪到了角落里并用茶壶的保温布——穿着萨拉凡的俄罗斯婆娘——盖住了它。然后主人开始在房间里走起来,神态活泼地时而在日本郭伯廉花毯的背景下停下来,时而在波斯地毯的衬托中站住。“要知道没有我的建议他们在合住的房子里就完了。嗯,不说了!……你,雅沙,恰好碰上我在家了。我昨天回来的。”

“你去哪儿了?”雅科夫·马尔科维奇惊讶地问道,他知道,教授在夏天前哪里也不会去的。

萨加伊达克紧靠在了拉伯波尔特身前并轻声地说道:

“伟大的囚犯死了……”

“巴乌姆巴赫?!但是在哪里?”

“在那里。我去了那里,囚犯……他的亲戚,一个老太婆给我打了电话。他们用电报通知她,说他死了。现在他们有时候通知……我马上给他们发了电报,说我要来亲自安葬他。我应该这样,你是明白的,雅沙……”

“这是在哪里?”

“在那里。最近这些年他一直在波季马的劳改营工作。”

“听说过。绝密的监狱科研机构。”

“就是它!我勉强才进去的……最后他们同意了把尸体交出来。我让老头免于了集体墓穴。我得到了尸体,可它已经开始腐烂了。好在我想到了随身带上冻结剂。”

“他是自己死的还是别人下的手?”

“我进行了解剖,确信,他只是因为年老死的。我开始寻找棺材,但是没能弄到。我夜里在锯木厂偷了几块木板,自己做了口棺材。他们也不给我提供汽车。在萨兰斯克我和出租车司机讲好了五百卢布打个来回。但是司机坚决拒绝了运棺材。那时我就让巴乌姆巴赫坐在后座上并一路一直抱着他。在萨兰斯克我通过州党委找到了门路,做了口锌制棺材并开了允许把尸体运到莫斯科的证明。昨天早晨我把伟大的囚犯火葬了。”

“你为什么不打电话?”

“请宽大地原谅我,但是我想一个人站在仪仗队中。他是我的老师。我曾经奄奄一息,是他救了我。”

“他救了我们和半个卡拉干达。”

“他是个技艺精湛的泌尿科专家。他的名声如此之大,以至于有一次他们带走了这个犯人,给他换上了军医将军的制服并用飞机拉走了。于是他为‘留小胡子的人71’的肾绞痛提供了咨询。而在咨询之后他们扒下了他的衣服并推到了集中营里,以枪毙相威胁让他立字据不说出去。他们没有杀死他——万一又需要呢。集中营的所有领导都听他的话。没有他国安条子们会浑身长满在俗语中叫做杨梅疮的梅毒。我是他微不足道的模仿者!……”

“听我说,安东内奇,可为什么他始终固执地不想自由?要知道他的二十五年早就结束了!……”

“只不过他比我们聪明。他明白,出来没地方去。不会比在集中营更自由。那里有人养活他,住处好,木板通铺没有裂缝,老婆有八个或九个,并且所有人都崇拜他。而他吃的是热食——上帝保佑每个人都有这样的。一个苏联人还需要什么呢?所有人都敬重他:无论是刑事犯,还是政治犯。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犹太人,可巴乌姆巴赫——这是偶然的。他进集中营碰巧用的是一个小偷的身份证,这个人也是从某人那里偷来的证件。现在可以透露这事了。他真正的姓是季诺维耶夫,为此才把他关了起来。他是纯正的俄罗斯知识分子……他比那个跟加米涅夫和特洛茨基勾结起来的人是更真正的季诺维耶夫。但是人们是这样认为的:既然是泌尿专家,那么就是犹太人。”

“在一定程度本来就是这样……”

“拉比克,我跟他通信直到最后一天!当然,不是通过邮局。遇到复杂病例他经常给我提供咨询。毕竟柏林和维也纳——这不是萨拉托夫医学院,尤其是如果你甚至在那里也没上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