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3/4页)

“没说的,在你有了自己的府邸,娶了娘子以前,我先去外甥那儿落落脚。”

她的这个外甥在法院里做书记官,日子过得挺不错,在此之前已经来动员过她两三次了,说是“马上就搬来一起住也没问题”,可阿清婆没答应,“在这儿尽管是做用人,毕竟早已住惯”。然而如今的情况不同了,也许她觉得与其换个地方做用人,处处看人家的脸色,不如住到外甥家去呢。即便是这样,她仍对我说:“少爷您要早点盖起自己的府邸来,早点娶一房娘子回来呀。我要回来伺候您的。”看来比起亲外甥,她更心疼我。

动身去九州之前,我哥到我的寄宿处来了,给了我六百块大洋,说是用作做生意的本钱也好,用来交学费也罢,随我的便。不过,今后我们哥俩就两清了。这倒颇出乎我的意料。就我这位哥哥来说,这一手做得够漂亮。我原想,不拿他这六百块钱也不见得过不下去,但他这种一反常态的豪爽十分合我的心意,于是说了声“谢谢”便收下了。随后,我哥又拿出五十块钱,说:

“你顺带着将这点钱给阿清吧。”

我自然毫无异议,立刻就收下了。

两天后,我跟他在新桥火车站挥手作别,之后再也没见过他。

我横躺着,琢磨开了这六百块大洋的用法。做生意吧,也挺麻烦的,估计我是折腾不起来了。再说仅凭这区区六百块钱,又做得成什么像样的生意呢?即便成了,就我现在这样,还是不能跟人吹嘘自己受过良好教育,所以是划不来的。生意不生意的,算了吧,不如用作学费好好念点书。将这六百块一分为三,每年两百块,足够上三年学。三年内用一用功,一定能学成个什么。紧接着我就开始琢磨该上哪所学校了。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一门功课,尤其是什么外语啦、文学啦,一听就头痛。要是拿新体诗[9]来给我读,估计二十行中连一行也看不懂。于是我想,既然什么都不喜欢,那就学什么都一样了。有一天,我刚好路过物理学校[10]的校门口,见他们贴出了招生广告。我心想,不是什么都得讲缘分吗?遇见了就是缘分。我拿起一份章程,立刻办了入学手续。如今回想起来,这实在是失策,只怪我那亲娘老子给的一点就着的炮筒子脾气惹的祸。

三年时间,马马虎虎,我也同别人一样学了下来。我原本就不具备什么良好素质,所以要说到成绩排名,自然是从屁股后头倒数上去比较方便。令人不解的是,三年时间一到,我居然也顺顺当当毕业了。这结果连我自个儿都觉得好笑,不过这可没什么好抱怨的,所以我老老实实毕了业。

毕业后的第八天,校长把我叫去。我还当什么事呢,过去听他跟我说,四国那边有所中学[11]缺数学教师,月薪四十元[12],问我去不去。我虽然在物理学校念了三年书,可老实说,根本没想过要做什么老师,何况还是去那么远的乡下教书。不过呢,要说除了老师以外是否有什么具体规划,也是一点都没有,所以见校长这么正儿八经地找我商量,也就一口答应了下来。这还是我那亲娘老子给的炮筒子脾气在作怪。

既然答应了,自然是一定要去了。这三年来,我一直窝在这间四叠半的小房间里,没人埋怨过我半句,我也没跟谁拌过嘴。可以说,我在此度过了人生中一段逍遥自在的美好时光。事到如今,也就不得不跟这间“四叠半”告别了。

要说走出东京,自打我出生以来,总共只有那么一次,是跟同学一起去镰仓远足。这次要去的地方远得多,不是什么镰仓可比的。从地图上看,那是海边上一个针尖大小的地方。肯定算不上好地方。那里的城镇是什么样、住着怎么样的人,我一概不知。可又有什么关系呢?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只管去就是了,无非多少有些麻烦。

我们家“关门歇业”之后,我也常去看望阿清婆。她外甥为人挺地道,每次只要他在家,总会殷勤地款待我一番。阿清婆则当着我的面,总是拿这个那个替我吹嘘,甚至说什么,等我学校毕业后立刻会在麹町购置豪宅,并且进入政府机关上班。她自说自话地决定了我的将来,自说自话地吹嘘一通,反把我弄得很窘迫,脸红耳赤的。而且还不是一次两次,居然说了很多遍。更要命的是,她时不时会抖落出我小时候尿床的事来,简直叫我无地自容,也不知她外甥听了心里是怎么想的。反正阿清婆是老派人物,她将我与她的关系当作封建时代的主与仆,又隐隐感到,我既然是她的主人,自然也就是她外甥的主人了。可见做她外甥真是倒了大霉。

去四国那边当数学老师的事终于落实。在动身的三天前,我又去看望了阿清婆。不巧,她感冒了,在一间朝北的三叠大的房间里孤零零地躺着。见我来了,她连忙坐起来,忙不迭地问道:

“少爷,您什么时候置办府邸呀?”

看来她以为只要一毕业,金钱就会自动从口袋里冒出来。可如果我真是个如此“伟大”的人物,她还“少爷、少爷”地叫着,不显得傻气吗?我没给她多解释,只是简简单单地说了句:“暂时还置不了,马上要到乡下去了。”她一听,露出格外失望的表情,用手不住地抚平零乱的花白鬓发。我看着心里挺不落忍的,就说:

“去去就要回来的。明年暑假的时候我肯定回来。”

我这是在安慰,但见她依然愁眉不展,又问:

“我会给你带些土产来的,你想要什么?”

她说:“想吃越后[13]的竹叶糖[14]。”

越后的竹叶糖?我听都没听说过。别的先不管,首先这方向就搞错了嘛。

我说:“我要去的那个乡下好像没有竹叶糖。”

于是她就反问道:“那到底在哪边呀?”

我一说是西边,她就问:

“那是在箱根[15]的这边呢,还是那边?”

真拿她没辙。

到了出发当天,阿清婆一大早就来帮我收拾行李,还把来的路上买的牙刷、牙签跟毛巾一股脑儿塞进帆布包里。我说这些都用不着,可她根本不听。

我们雇了两辆人力车,并排着来到了火车站,她一路把我送到了月台上,然后凝望着已经上了车的我,小声说道:

“说不定这就跟您永别了。要多保重啊。”

我看到她的眼眶里满是泪水。我可没哭,不过眼泪也快流出来了。恰逢这时火车开动了,我心想,这下应该差不多了吧。可从车窗里探出头去往后面一看,只见她还站在那儿,只是人已经缩得很小了。

[1]当时一尺为30厘米,六尺就是180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