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3页)

我想人都是差不多的,光起火来谁都会吵上一架。可要是照这个样子,不是连话都不能随便多说一句,散个步也不成了吗?既然是如此高难度的活儿,那雇我之前就该一是一、二是二地把话挑明了才对嘛。我是最讨厌说空话的,心想:罢了!既然被骗到这儿,干脆一咬牙一跺脚,痛痛快快地掼纱帽回东京去吧。可又想,刚才不是给了人家五块钱茶钱了吗?如今兜里只有九块,靠着区区九块钱可回不了东京呀。唉,刚才要是不给茶钱就好了,真是追悔莫及。可即便仅剩这点钱,也不见得就不顶用吧。旅费不足又怎么了?总比撒谎强得多。于是我明明白白地跟校长说:您说的那些,我是做不到的,这任命书还是还给您吧。校长眨巴着那对山狸眼睛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说道:“我刚才说的是对你的期望,我也知道你不可能都做到,不用担心。”说着,他竟笑了起来。好你个山狸!早知如此,刚才又何必要吓唬我呢?

就在这东拉西扯的当口儿,喇叭响了。教室那边一下子嘈杂了起来。校长说了声“应该都到齐了吧”便走了出去,我也紧随其后,来到了教员休息室。

这是个狭长的大房间,靠墙的四周摆着办公桌,老师们一个个坐在桌前。见我进屋,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盯着我,你说怪不怪?我又不是耍猴的,有什么好看的!

接着,我便按照校长刚才吩咐过的那样,走到每个人面前,出示任命书并一一打招呼。他们多半只是站起身对我弯弯腰,也有几个地道的,接过任命书看一眼,再煞有介事地还给我,简直跟演草台班子戏似的。转到第十五位体操老师跟前时,我已有些不耐烦,因为同样的事情已经重复好多遍了嘛。对方只需做一次,我却要来上十五次,总该体谅一下不是?

在打过招呼的人中,有一位是教头[6],据说这家伙还是个文学士。既然是文学士,那肯定是大学毕业生[7],也就是了不起的人物了。可说起话来却像个娘们,细声细气的。更令人吃惊的是,这么热的天,他竟然穿着一件法兰绒的衬衫!且不管这料子有多薄吧,穿在身上肯定是热得不行。是不是当了文学士,穿衣服就得这么受罪呢?最后,那还是件红衬衫。后来我听说,这家伙一年到头都穿红衬衫,该不是得了怪病吧?据他自己说,红色有利于健康,是十分卫生的颜色,所以特意定做了红衬衫。看来是我杞人忧天了。既然如此,连大褂、裙裤都弄成红色的,岂不更好?

还有个姓古贺的英语老师也有些特别。他的特别之处在于面无人色,苍白不堪。大凡脸色苍白之人,都是消瘦的,可这家伙却又白又肿。以前念小学那会儿,同学中有个浅井家的阿民,那家伙的老子就是这种脸色。浅井家是农民,我就问阿清婆,是不是农民都长着那么一张脸。

“不是的。”阿清婆告诉我说,“那是因为那人净吃老秧子南瓜,脸蛋子才又白又肿。”

后来,我凡是看到又白又肿的人,就心想,准是吃老秧子南瓜吃的。所以,这个英语老师肯定也爱吃老秧子南瓜。其实,要说这“老秧子南瓜”到底是什么玩意儿,直到今天我也没闹明白。问倒是问过阿清婆,可她老人家笑而不答,估计她也不太明白吧。

下面就要说到跟我同为数学老师的堀田了。这家伙生得壮实,寸头,一脸的凶相,活像个叡山恶僧[8]。我郑重其事地捧着任命书给他看,他却瞧也不瞧一眼,说了句:“哦,你就是新来的。好啊,有空来玩。哈哈哈。”怎么就“哈哈哈”了?如此粗野无礼,谁会上你那儿去玩?我当场就给这个寸头取了绰号 ——“豪猪”。

教汉文的不愧是位知书达理的先生,一见面就聊上了:

“您是昨天刚到的?一定很累了吧。即刻就要开课?真够勤勉的……”

真是个有人缘的老爷子。

绘画老师则完全一副艺人腔,穿一件轻飘飘的薄纱外褂,手里的折扇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合上,啪啪作响,口中敷衍道:“贵乡何处?哎?东京?好开心!我有伴了……哦,您别瞧咱这模样儿,咱也是‘江户哥儿[9]’哩。”

江户哥儿要都跟你似的,那我宁可出生在别的地方。

还有许多人呢,如果也这么一个个写下去的话,可就没完没了了,还是就此打住吧。

跟大伙儿见面打招呼基本结束后,校长说:“今天可以回去了,课程上的事让数学组的主任跟你交一下底,后天开始上课。”数学组的主任到底是谁呀?我问了一下,原来就是那头豪猪。真是晦气,怎么就偏巧在他手下干活儿呢?我不由得大失所望。豪猪似乎满不在乎,对我说:

“喂,你住哪儿呀?山城屋?好咧,待会儿找你去。”

说完,他拿起粉笔去教室上课了。身为主任却主动上门来找我商量,可见这豪猪是个不自重的家伙。不过总比让我上他那儿去强,这点他还是挺够意思的。

之后,我便出了校门,本想立刻回旅店去,转念一想,回去也无事可干,还是去镇上逛逛吧。于是我信马由缰地迈开了脚步。一会儿,我看到了县厅,一幢建于19世纪的建筑;看到了兵营[10],不过没有麻布联队[11]的兵营气派;也看到了主干大道,可宽度只有神乐坂[12]的一半,街景也差远了。可见二十五石大名的城下町也不过如此。我心想,住在这种地方却还自吹什么藩主脚下臣民[13],并且沾沾自喜,真是可悲啊。正寻思着,不知不觉已经来到山城屋的大门前。这小镇感觉上很大,实际并非如此,我随便一逛,就看得八九不离十了。好吧,那回去吃饭吧,这么想着,我走进了旅馆的大门。

坐在账台里的老板娘一看到我,赶紧跑出来迎接,嘴里说道:

“啊呀,您回来了……”

一边跪着将脑袋磕到地板上。我脱鞋进屋后,女侍过来说“有房间空出来了”,不由分说便将我带上了二楼。我一看,这是楼上临街的大房间,足有十五叠大,还带一座大壁龛。我自打从娘肚子里出来,从未睡过如此气派的房间,也不知道以后何时再能睡。不管了,我脱了西服,换上旅店的浴衣,在房间正中间躺成一个“大”字。啊,真舒服!

吃过午饭,我开始给阿清婆写信。

我其实非常讨厌写信,因为我的文章水平很臭,汉字也掌握得不多,而且以前要写也没处可写。然而,阿清婆一定很担心我,要是以为我轮船遇难死掉了,那就糟了。所以我打点起精神,努力给她写了封长信。内容是这样的:

昨天我已抵达目的地。这地方很糟糕。我睡在十五叠大的房间里,给了旅店五块钱的茶钱,老板娘对我叩头谢恩。昨晚没睡好,梦见您老人家吃竹叶糖来着。明年夏天我会回来。今天去学校后我给教工们全都取了绰号。校长是“山狸”,教头是“红衬衫”,英语老师是“老秧瓜”,教数学的是“豪猪”,教图画的是“马屁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