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3/5页)

就因为我跟老秧瓜君如此投缘,所以今天一走进会议室,我立刻就察觉到他的缺位了。说老实话,我原本是想坐在他下首的,所以一进门就偷偷以他为目标瞄了一圈。

校长听了书记官的汇报后,嘟哝了一声“马上就会来的吧”,便打开一个放在自己面前的紫色绸巾包裹,取出一叠简易誊印的文件看了起来。红衬衫则开始用丝绸手绢擦起他那支琥珀烟斗来。对于这家伙来说,这已经成了一种癖好,大概与他喜欢穿红衬衫差不多吧。其余的人有的跟邻座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的闲得发慌,用铅笔屁股上的橡皮头在桌面上一个劲儿地写着什么。马屁精时不时地跟豪猪搭讪,可豪猪对他爱理不理,只是“嗯”“啊”地随口应付着,不时还将恶狠狠的目光朝我射来。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自然也不甘示弱,每每瞪起大眼睛来回敬他。

然而就在此时,让人等得有些不耐烦的老秧瓜君终于来了。他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对山狸说是自己有些私事所以迟到了,十分抱歉,低三下四地打着招呼。

“好吧,那我们就开会了。”

山狸让书记官川村君将简易誊印的文件发给大家。拿到手一看,见上面开头写着关于处理学生的事项,接着是管理学生的事项,除此之外还有两三条不相关的东西。

山狸照例是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教育之化身”的派头来,说了一番意思大致如下的话:

“鄙人向来以为,但凡本校教职员及学生有所过失,皆为鄙人之才疏德寡所致,故每当有事件发生,鄙人必反躬自省,审视自己于校长之位是否称职,每每深感惭愧,不胜惶恐。不幸此番竟又生事端,鄙人在此不得不向诸位同仁深刻谢罪。然而,事件既已发生,便无可挽回,必须加以处理。事件之经过原委,想必诸位早已了然于胸,故无需赘言,唯望就善后处理一事各抒己见,畅所欲言,以兹参考。”

这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冠冕堂皇,听得我不得不暗自佩服。不愧是校长!到底是山狸!问题是,既然校长如此大包大揽,承担了全部责任,将所有的问题都归咎于自己的“寡德”,那么就大可不必处理学生了,只要你自己引咎辞职不就完了吗?倘若这样,又何必兴师动众开这么个会呢?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即便是根据普通常识来想,也是一清二楚的:我呢,在好好地值着夜班。学生们来捣乱。所以错不在校长身上,自然也不在我身上,而在学生身上。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如果还有豪猪在背后煽阴风点鬼火,那么也只要惩治学生和豪猪就足够了。可山狸倒好,非要将别人屁股上的屎说成是自己的,还到处宣扬“是我的屎,是我的屎”。天下哪有这种家伙呢?这一手,若不是山狸,是绝对弄不来的。

说了这么一通狗屁不通的开场白之后,山狸便颇为得意地四下环视一周。然而,谁都没有接他的话茬。

博物学老师正眺望第一教室屋顶上的乌鸦;汉学老师将简易誊印的文件折起又铺开;豪猪还在朝我瞪眼。早知道会议这玩意儿如此无聊,还不如缺席睡午觉呢。

我心痒难搔,实在按捺不住,正要滔滔不绝地发表一番宏论,可在刚刚抬起半边屁股的当口儿,一听红衬衫开腔了,我只好作罢。抬眼望去,只见那厮已经收起了烟斗,一边用条纹手帕擦着脸,一边在磨磨唧唧地说着什么。那手绢肯定是他从麦当娜那里哄骗来的。男人嘛,就该用纯白的麻布手帕!

“听到寄宿生胡作非为之事,作为一校之教头,我深感自己的工作确有疏漏失职之处。与此同时,也为日常之德育教化并未深入学生之内心而深感惭愧。然而,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是有其深刻的内在原因的,是由于某种缺失所造成的。就事件表面来看,似乎差错仅在学生一方,但若要认真追究其本质的话,说不定责任还在学校一方亦未可知。因此我认为,仅仅根据事件的表面现象而加以严肃处理的话,恐怕不利于学生将来的发展。更何况学生们全都精力充沛、血气方刚,尚缺乏是非辨别能力,所以貌似胡作非为,难保不是半下意识状态下所做的恶作剧罢了。当然了,事情应该如何处理,本属校长的职权范围,没有我置喙的余地。在此,我仅表明自己的态度,还望校长充分体谅其中内情,尽可能予以宽大处理。”

嚯嚯,看来山狸有山狸的一手,红衬衫也有红衬衫的一套嘛。行!半斤八两,都不是省油的灯。竟然公开声称学生撒野耍滑错不在他们,反倒在教师身上!好比说一个疯子打破了别人的脑袋,是因为被打的人不好,所以疯子才会去打他。天哪!这是什么逻辑?竟会遇上这种人,可真是要谢天谢地了。“精力充沛、血气方刚”的话,满可以到操场上去摔跤、去相扑,尽情地发泄。“半下意识状态下”将蚂蚱塞进人家的被窝里,谁受得了啊?要是照他的逻辑,即便我睡着时被割掉了脑袋,也可以说是他们“半下意识状态下”的行为而不予追究了吧?

想到这里,我琢磨着是不是也该说点什么呢。当然了,既然开口,就一定要滔滔不绝,语惊四座,不然就没意思了嘛。可我有个毛病,只要一气、一急,没说上三言两语准卡壳。在场的山狸也好,红衬衫也罢,就其人品而言是远在我之下的,可他们那条三寸不烂之舌却凌驾于我之上,我要是说漏了嘴,被他们揪住小辫子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得先打个腹稿。正当我暗自盘算,谋篇布局之际,对面的马屁精突然站起身来,吓了我一跳。好你个马屁精,就凭你也配发表意见?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果不其然,只听马屁精操起他那一贯的油腔滑调说道:

“此次蚂蚱事件加呐喊事件实属罕见,我等有良心之教员不禁因此而为本校之前途暗自担心。值此事件突发之际,我等教员必须深刻反省,整肃全校之风纪。刚才校长以及教头的发言,真可谓是切中肯綮之剀切之论。在此,本人谨表示彻头彻尾之拥护。还请对涉事学生予以宽大处理。”

马屁精的话尽管听起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却空洞无物,尤其是他罗列的那些汉语词组,简直不知所云。老实说,我听明白的只有“彻头彻尾之拥护”这一句。

虽然马屁精所说的话我并没怎么听懂,却让我怒火中烧,点燃了我的炮筒子脾气。我顾不上腹稿尚在酝酿,就“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我表示彻头彻尾的反对……”

我刚说了这么一句,就卡壳了。

“……这、这种狗屁处理结果,我、我最最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