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2/3页)

“怎么样,你会作俳句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赶紧说:

“我不作俳句。再见!”

见势不妙,我慌忙告辞回家了。

发句[3]那是芭蕉[4]啦剃头店老板[5]搞的玩意儿。在下可是数学老师,被牵牛花的藤蔓缠住了吊桶[6]可受不了啊。

回到住处之后,我陷入了沉思。这世上莫名其妙的人真多啊。自家老宅在这儿自不必说,就连供职的学校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怎么偏偏不愿意在家乡老老实实待着,非要到人生地不熟的穷乡僻壤去吃苦呢?倘若那是个通电车的繁华都市倒也罢了,可那日向的什么延冈算怎么回事儿呢?就说我吧,来到了这个还算有舟楫之便的地方,不满一个月就急着想回去了。那延冈是个什么鬼地方呀,是山坳坳里的山坳坳里的山坳坳。听红衬衫说,下了船之后还得坐整整一天的马车才刚刚到宫崎[7],从宫崎出发,再坐一整天的人力车才能到达目的地。光听听那地名,就知道是个不开化的蛮荒之地。想必那儿住着的,一半是人,一半是猴子吧。饶你老秧瓜君是个圣人,也总不会愿意跟猴子为伍吧,何苦要如此猎奇呢?

正当我想到这儿,房东婆婆送晚饭过来了。我问她今天还吃红薯吗,她说不是,今天吃豆腐那摩西。嗨,还不都是一路货色嘛。

“婆婆,你知道吗?古贺老师要去日向了。”

“知道。真是可怜呀那摩西。”

“可怜?他自己要去,有什么好可怜的?”

“谁说他自己要去呢那摩西?”

“什么‘谁说的那摩西’,当然是古贺自己了。他不就是为了猎奇才去的吗?”

“唉,您这就大错特错,差了十万八千里了那摩西。”

“十万八千里?刚才‘红衬衫’就是这么说的呀。这要是差了十万八千里的话,那‘红衬衫’不就是谎话连篇的吹牛大王了吗?”

“教头先生这么说当然有道理,可古贺先生不愿意去也是有原因的。”

“两边都有道理,婆婆,您可真是一碗水端平啊。这其中到底是怎么个道理呢?”

“今天早晨我遇到了古贺先生的母亲,她一五一十全都告诉我了。”

“都告诉你什么了?”

“他们家老太爷过世后,日子就不像原本那么宽裕了,不如说是清贫至极。所以古贺先生的母亲跟校长说,儿子已经在学校干了四年,这每月的工资能不能涨一点那摩西。”

“合情合理啊。”

“那校长说考虑考虑。做母亲的也就放心了,以为马上会有加薪的好消息。一个月、两个月伸长了脖子巴望着。一天,校长将古贺先生叫了去说,学校资金紧张,很抱歉不能加薪。可是延冈那儿的学校出了空缺,去赴任能多拿五块钱,这样正好能满足古贺先生的加薪要求,就替他办好了手续,直接去就是——”

“这哪是什么商量呢?这不是命令吗?”

“说的是啊。古贺先生说,为了加薪到外地去工作,还不如原封不动待在老家呢。这儿既有老宅,又有老母,请求校长通融。可校长说,这事儿已经定了,连接替古贺先生的人都有了,已经无法更改。”

“啊?这不是欺负人吗?可恶!如此说来,古贺老师并不愿意去。怪不得我觉得奇怪呢,为了多挣五块钱而甘愿到深山里去与猴子为伍,天底下哪会有这样的傻帽儿呢?”

“傻帽儿?小先生,傻帽儿是啥意思?”

“甭管它啥意思了,这根本就是‘红衬衫’的诡计!太卑鄙了,简直是背后捅刀子。还说什么要给我涨工资,这像话吗?谁要他涨工资了!”

“小先生您要加薪了吗那摩西?”

“是他说要给我加。我去回绝他。”

“干吗要回绝呢那摩西?”

“一定要回绝!婆婆,那‘红衬衫’是无耻之徒,是卑鄙小人!”

“他卑鄙他的,至于要给您加薪,您就一声不吭拿着呗那摩西。年轻人就是好冲动,等到上了年纪回想起来,就会觉得当初要是不那么冲动该多好。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那摩西。听我老婆子的劝,那‘红衬衫’先生要给您加薪,您就说声谢谢,拿着就是了那摩西。”

“你这么大年纪就别多管闲事了。加不加也是我的工资,跟你不相干。”

被我这么一抢白,房东婆婆闷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这时,房东爷爷正拖着九转十八弯的长腔唱谣曲呢。要说谣曲这玩意儿也真是古怪,不就是给原本读得懂的东西加上一些别扭的曲调,存心叫人听不懂的损招吗?真不知道每天晚上都津津有味地哼唱谣曲的房东爷爷到底是什么心态。反正我眼下是顾不上琢磨什么谣曲的。

红衬衫说要涨工资,虽说并无此迫切需求,但考虑到那钱闲着也是闲着,不拿白不拿,所以我当时才应承下来。谁知这钱是强行从一个不愿意调离的人头上硬刮下来的,既然是这样,我还能恬不知耻地笑纳,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来吗?本人已经表示希望维持原状,还非要将他发配到延冈去,这到底是何居心呢?即便是太宰权帅[8]也只是贬至博多[9]嘛。还有那个河合又五郎[10],杀了人不是也只逃到了相良吗?别的暂且不说,我还得去找红衬衫,先把加薪的这事儿给回绝了,否则我于心难安。

套上小仓料子的裙裤,我就出门了。来到红衬衫家那扇气派的大门前,我站定身躯,大叫一声:

“有人吗?”

出来接应的还是他弟弟。见了我之后,那小子的眼神显出些许诧异,似乎在问:你怎么又来了?

一天两次也好,三次也罢,只要有事,我就来!说不定还会在半夜三更将你们全叫醒呢。别以为我是来拍教头马屁的。我可是来拒绝加薪的。我正寻思着,那小子说家中有客。我说只要在这大门口见一面就行,快去叫他出来。于是那小子便进去了。

我看了看脚边,见地上有一双衬着草垫的薄底前倾低齿木屐。屋子里又传来了“啊呀,太棒了”之类的说话声。我立刻意识到,所谓“有客”云云,来的肯定是马屁精。要不是马屁精,谁会这么大惊小怪地尖叫呢?要不是马屁精,谁会穿这种江湖艺人才穿的木屐呢?

过了一会儿,红衬衫手持一盏煤油灯来到门口,说:

“进来吧。没外人。来的是吉川君。”

我说:“不,在这儿说两句就行。”

我打量了一下红衬衫的脸蛋,发现他的脸红得跟金太郎[11]似的,可见他正跟马屁精饮酒取乐呢。

“之前,你说要给我加薪,现在我改主意了,所以前来回绝。”

红衬衫将煤油灯往前递了一点,自己躲在后面端详我,像是事出突然,不知该如何答复,只好直愣愣地杵在原地。是难以理解这世上怎么还有人会跑来拒绝加薪呢,还是震惊于即便要拒绝也大可不必刚回去就即刻返身前来?抑或这两种因素兼而有之吧。反正他微微张开着嘴,呆呆地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