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小白桦

有一次我病倒了,发给了我一张去南方疗养院的疗养证,而我这个人从来没有到过南方。大家对我说,在南方的海滨什么病都会很快痊愈。但病人的日子不好过,不论在哪里都难熬,甚至是在南国阳光照耀下的海滨。这一点我很快就确信无疑了。

最初一段时间里我好似一个发现者,欣喜若狂地在滨海大道上游逛,漫步在滨海公园里,置身于无所事事的人群中,人们脸上故意装出愉快的样子,无目的地拥向什么地方。那时没有什么事情会惹我烦恼。许许多多的人共同表现出来的那种无为状态,大海索然寡味的浪花声,精心侍弄过的一个个花坛,被剪得过于短的一束束玫瑰花。还有从远处海洋作业飞来此地度假的人们,他们要把假期过得红红火火、不惜花掉大把金钱的女士和穿肥腿裤的男士们。这一切都没有搅扰我的神经。

过了一周后,我在这里便开始感觉到好像缺少些什么。我孤独、寂寞。于是在城里和公园里四处寻找。在追寻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一连几个小时我观赏大海,试图获得宁静、心灵充实、理性和美好。艺术家、流浪汉、水手们总会在大海的寥廓中觅得这些东西。

海在喧嚣,不停顿地、匀整地喧嚣着,它搅得我更加忧愁。从疲惫不堪的大海粗声呼吸中听到了老者的伤悲。泛着白色泡沫的海浪一个接着一个冲击岸上的石块,仿佛是在历数逝去的岁月。大海见过世面,大海仿佛银白眉毛的老者阅历很深,所以它才忧伤多于快乐。

不过有人说,每个人看到大海都会喜欢它,只不过各自喜爱的方式不同。也许确实如此。

滨海公园里生长着从各地收集来的树木和小灌木。这里有非洲运来的树,宽大的叶子闪着热带的光泽。榕树在这里是观赏树,而过去我以为它们只被莳养在俄罗斯农家的大木桶里。法国梧桐树和山毛榉,这些在东方颂诗中被赞美过的树木,把悬垂着的有刚毛的种子球掉落在干净的小路上。刺山柑,神秘而又深沉,不论白日黑夜总是不声不响,沉默得令人费解。木兰开着贞洁的花朵,看上去像是舞台上摆放的假花。

还有棕榈树。许许多多的棕榈树。

有的棕榈树躯干矮小,有的高大伟岸,羽状的叶子向四面伸展,酷似当代青年的新奇发式。棕榈树杈里栖息着一群麻雀,它们唧唧喳喳地吵闹不休,活脱脱是公用住宅里的住户,总是对一切都不满意,即使是在合作住宅里或者在天国的棕榈树上营造一个安乐窝也仍然如此。低处,有灌木丛,密密层层地生长着,它们隐藏在树丛中间,剪刀修剪过的灌木已经失去了生机,不再能够繁衍后代。灌木丛中夹杂着一些弯弯曲曲的矮生小树,它们的叶子细长而且松软,像丝绒一样。它们妩媚柔顺,喁喁低语,使人联想到恰似神奇的阿拉伯土地上的娴静美女。

各种灌木、树木,这些外来的植物,我说不清它们的名称,它们只能令我惊异,却不能带给我愉悦。倘若在梦游遥远世界,渴望走遍他乡的年龄发现和看到这些植物该有多么美好!然而在那时,我们的梦境、我们的理想全然不是这一切,不是遍游远方的国度,而是考虑如何在20世纪文明强盗的进犯之下捍卫自己的社稷江山。

在滨海公园里我毫无目的地漫游,东看西看,乐此而不倦。忽然,在这些异邦的树木中间我看到了三棵有儿童手腕粗细的小白桦树。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里白桦树不能成活。现在,它们就挺立在林边草地上,在茂密柔软的草丛之中,低垂着枝叶。在我们那里的森林中,白桦树如果单个儿生长,也像是一个个孤儿,而在这里小白桦根本不吸引人们的注意力,它的树皮不簌簌作响,它的树叶不轻声细语,但是我仍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它们。桦树白色和杂色相间的树干绚丽而鲜明,好似一只只快乐的喜鹊,略带齿状的叶子一片片娇绿,令人喜爱,被外国来的植物耀眼的光亮刺激过之后,现在眼睛觉得清净舒服多了。

花工大度地给这几棵小白桦树一席之地;这个公园里地方很拥挤,总是会有什么植物被冷落,被挤到角落上去,被窒息。花工经常给小白桦树洒水,害怕它们经受不住南方暴日的烤晒而枯死。

这些小白桦树是连同树根和周围的泥土一起装上轮船运来的,给它们浇透了水,精心侍弄它们,它们终于在这里成活了。可是白桦树叶依旧还是面向北方,树冠也是……

我凝视着这几株白桦树,看到了农村的街道。农舍大门上的挡板、窗子的雕花装饰,都淹没在白桦树叶的绿色海洋之中。甚至连小伙子的帽后面也插上了桦树枝。姑娘们去提水,他们尾随其后,把自己手中的桦树枝扔在姑娘的水桶里。姑娘们小心翼翼地不让水桶里的水溅出来:如果水洒出来,那将预示着幸福也随之流出!桶里的水很长时间散发出桦树叶的香味。门廊和门斗的地板上铺上了蕨类的新枝。原始针叶林的树叶充实而且饱满。家家户户都弥漫着它的气味。这一天是圣灵降临节,人们带着茶炊,拉着手风琴到村外去游乐。人们庆祝夏之将至。

不久,人们把一车车桦树枝卸到木板棚里。老奶奶坐在绿叶丛中捆着笤帚。只能看见老人的头。老奶奶面容安详,甚至还哼起了小曲。她的严厉、她的忧虑和惶惑似乎都沉没在桦树叶中不见了;这些树叶刚刚开始萎蔫,也许正因为如此它才更加清香宜人。

人们把桦树条送到阁楼上和板棚里,成双成对地悬挂在杆子上、横梁上——哪里能经得住,就挂在那里。整个冬天,阁楼上和板棚里香气飘溢,像是夏天一样。所以我们这些小孩子们都愿意在那里玩耍。麻雀出于同样的理由也飞到那里,它们钻进桦树笤帚里过夜,从来不吵吵闹闹。

桦树笤帚为人们效力一个冬天:洗蒸气浴时,用它们抽打皮肤,让人出透汗液,从严实的骨头缝里驱走伤痛和疾病。身体欠佳的男子汉和虚弱的老人们戴上帽子、手套,以防出来时受寒。他们一洗就是几个小时,有时竟然休克过去,没有福分和力气领略甜蜜的倦怠,经历心灵和肉体的青春复苏。农村的少妇把这些马马虎虎穿起衬衣裤的人拖出澡塘,急促地戳着公爹或者丈夫的后脖梗,借机出一出昔日的怨气。

太好了,白桦树的味道美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