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田园颂(第4/18页)

“是烟卷头儿吗!”邻居家的姑娘在继续“表演”:“我们这些人也太马虎了,怎么没有发现呢!快来,让我闻一闻这烟是什么味道!小男孩已经彻底忘却了带给他的羞辱,尽全力控制住那差一点儿没有发出来的笑声,用小手遮住眼睛,顺从地挺起了小肚子。

姑娘们把湿乎乎的鼻子埋进他的小肚子下面,痒得他好难受。姑娘们大声打着喷嚏,小男孩简直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一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小男孩由于发痒和发笑而泪流满面,不住地呻吟,姑娘们还是不停地打喷嚏,并且像打仗一样摇晃着脑袋说:“好一个烟卷头!好好抽!味道真好!”当然,她们也没有忘记应当做的事情,一面笑着,一面给他搔着痒,不知不觉地也给小男孩穿起了裤子、衬衣,最后,像是结束了一场战斗,照着小男孩的屁股拍了一下,把他赶到澡塘的前厅里。

澡塘外面万籁无声,周围的一切善良美好,以至于小男孩不能够马上走出这个菜园。他站在那里,浓郁的空气,田园的风光,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他陶醉了。他恬适地吮吸着这无边的寂静,享受着悄悄运行着的大自然散发出的生命力。

无数个夜晚已然逝去,岁月蹉跎,沧桑历尽,孩提时遭受的羞辱早已淡忘,同现在受到的侮慢和灾难相比较,那些过去的事情已经令人感到十分可笑了。然而一个个周末澡塘里度过的夜晚却仍然融为一体,存留在记忆之中,仍然如同美妙无比的幻景一般。

……一个小人儿坐在爷爷的膝盖上。爷爷正在用一把旧刀把芜菁甘蓝削成两半,然后用被卷烟熏成褐色的手指把沾在刀刃上滴着鲜汁的甘蓝肉拿下来,放到贪婪地张开的小嘴巴里。小人儿一动舌头一吸气,好吃的东西就钻进了他一鼓一动的小肚子里,凉丝丝地在血管里流动着。“你这个小强盗,好一个大强盗!怎么不嚼一下就咽下去了?!” 爷爷心痛地说,用胡桃样的眼睛斜睨了小家伙,同时加快了削甘蓝的速度,老人家也想自己吃上一片芜菁甘蓝呢。可小孙子一点儿也不让爷爷消闲,他不知疲倦地张着非常好用的小嘴巴,就算是爷爷想要把带着一小片甘蓝肉的小刀往自己胡子跟前递过来,小孙子也会一拱嘴地从刀刃上把甘蓝片叼下来,像小猫一样舔舔嘴,把东西吃到肚子里。“你会让刀碰伤的!”爷爷用刀把儿朝他的前额上敲了—下。接着爷爷吃惊地发现,这颗芜菁甘蓝已经徒有其表了,两半芜菁甘蓝都变成了空壳壳。爷爷把一个空壳套在了孙子的脑袋上,把他从自己的膝盖上推了下来,向菜园里走去,嘴里不住地唠叨着,使劲地摇着头。

小男孩在晒了一天已经发热的门廊厚板上稍坐了一会儿,便把头顶上戴的“法帽”扔掉了。一群小鸡蜂拥而来,继续啄着这个硬壳壳。小男孩把牲口饮水的木槽翻了过来,爬了上去,伸长脖子,从院子里透过栅栏向长满了这种植物的菜园望去。

爷爷一面走一面顺手拨开繁茂的菜叶,他弯着腰在菜畦里行进着,在寻找比较圆的、没有裂纹和秃斑的芜菁甘蓝。“爷——爷——!”小男孩呼唤着,让爷爷知道他在看着爷爷,在等待。爷爷举了举拳头,吓唬了小孙子一下。后来,他终于发现了一个理想的芜菁甘蓝,揪着咯吱咯吱响的菜缨子把芜菁甘蓝从松软的土地里往外提,接着又使劲往大腿上一靠,把它拔了出来,他仔细端详着这颗长着肮脏胡须的白脸庞的菜蔬,看一看有没有虫蛀的洞和其他毛病。小男孩不耐烦地踢蹬着两条小腿,喊叫着:“爷爷,快一点嘛!”爷爷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召唤,在已经长得严丝合缝的菜园的垄沟里徐徐走动,就如同是在碧绿色的小河里游荡一样。叶浪在他身后窸窣,像是一条大船开了过 去,留下的是搅起了泡沫的水浪,一条条水纹在远处渐渐消退——菜叶、菜茎、杂草的穗花花序发出阵阵不满的声音,接着一个个又重新挺起腰身起来反抗,为的是牢牢地占据自己在大地上应有的一席之地。

爷爷又把小孙子放到自己坚硬的膝盖上,爷爷的裤子上打满了补丁,现在爷爷又在给他削芜菁甘蓝了,嘴里仍旧不住地抱怨,有时还用小刀柄敲打小孙子的脑壳,直到这个讨人喜欢的胖孩子吃饱了之后,不再懒洋洋地翕动嘴唇,一对眼睛粘到了一起,身子像是一根被露水压弯了的柔弱的小草,紧紧贴在爷爷鼓起来的胸膛上,就在这胸膛的庇护之下,他信任地、有保障地、彻底地放松了……

只有在这时,爷爷才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完全没有声响地用小刀削着芜菁甘蓝。爷爷也是个喜欢甜食的人。他蠕动着没有牙齿的突出的颌骨,嘴巴一动一动地,他四下张望着:是不是有人看到他现在又返回到了童年。为了掩饰这一切,他低声咕哝着:“你这小强盗!你这不听话的孩子!看,累坏了吧!”他想在吃甘蓝的同时还唱歌,于是用膝盖摇晃着小孙子,唱了起来:“菜园子里面我好自在,当着老实人的面,当着父老乡亲的面,我可要……”但是,他马上又刹车了,下面的歌词是不能够唱给孙子听的。小孙子会长大的,会懂得很多事情,会说老家伙们都给了他些什么东西。现在,先停止吧,住口吧,我说老家伙,上帝保佑别让老太太听到了!

小男孩还不能够理解自己是否已经入睡了,他在膝头上感到很舒适。爷爷的长胡须弄得他发痒。为了表示感谢,本来应当揪一揪老人的胡子,但小男孩太困乏了,他连举手的力气也没有了。现在,出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光屁股的小人儿,这小人儿想要用双手攀着栅栏,越过这个栅栏,喘息着奔向栅栏的小门,玫瑰色的脚掌迈起步来很不稳,也许是脚趾无力的缘故。小人儿摇晃了一下,直挺挺地摔倒在荨麻地上。他大声哭着,满脸是泪水。老奶奶从笤帚里抽出细条子抽打着荨麻,嘴里还说着:“打死你,打死你这长刺儿的毒蛇!……”又把树条递到小人儿手里。他抡圆了肩膀使劲地抽着荨麻,连荨麻叶都飞了起来。他受到安慰,流出的泪水还顺着两腮流淌。他用舌头舔了舔略带咸味的泪水,又做了一次努力,想要站立起来,他沿着栅栏蠕动着,弯曲的双腿颤抖着、蠕动着。

身后,有人在夸奖他、鼓励他、不住地打扰他:“小家伙,这样爬!”“不对了,要那样爬!”

终于,开始体验到了一种惊心动魄的幸福,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幸福:他迈出了独立的第一步!小男孩的双手脱离开了栅栏,一拐一拐地迈动着不坚实的脚步。他身上的一切全都停止了、僵死了:眼睛、心脏全都已经凝固。他喘不出气来。只有脚,两只脚向前移动,迈出了两大步。这可能是一生中最大的两步、最幸福的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