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难寻(第2/4页)

“停!”余导演喊了一声。两个制片助理走上去从失去知觉的老虎背上把沪平搀下来。余导演走过去对沪平说:“我们这场戏的时间算得不太准确,老虎死得太早了。”

“我打死了老虎!我是真正的打虎英雄!”沪平像吵架一样地喊叫着。他双拳紧握在腰际,沙哑着嗓子放声大笑,双脚跺地扬起了细细的尘土。

人们围上去给他披衣擦汗,想让他平静下来,但是沪平好像歇斯底里一样笑个不停。“我打死了老虎!我打死了老虎!”他喊叫着,双目闪闪放光。

卫生员倒了一碗水,拿出一片镇静药,让沪平吃了下去。

“好酒,好酒!”沪平喝完水,抬起胳膊擦擦嘴,大声说。

突然,他高声唱起了“革命样板戏”里的选段,把大家吓了一跳。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

一个姑娘吃吃笑起来。两个小伙子架着沪平的胳膊,把他拉走推进一辆卡车里。他一路嚷着要去掏虎心,拔虎牙,撕老虎的肝肺。

“这家伙蒙了。”制片主任老冯说,“真不容易啊—换了谁也受不了。”

老虎被抬进了笼子。余导演对这场戏简直糟心透了。连三岁的孩子都知道武松打虎的故事是怎么回事。打虎时,武松应该骑在虎背上,一手按住虎头,一手挥拳打上几百下,直到老虎咽了气。刚才拍摄的场景少了这最后打死老虎的镜头,所以我们还得重拍。

但是沪平已经有点神志不清了。那天他一会儿仰天大笑,一会儿咯咯傻笑。他看见谁都要冲人家喊:“嘿,知道吗?我打死了老虎!”我们有些害怕,找了辆三轮车把他送进医院去检查。

医生诊断的结果是轻度精神分裂症。沪平必须住院治疗。

可是我们那场打虎的戏怎么办?再找一个武松可不那么容易。到哪儿能找得到像我们的王子那样英俊魁梧的打虎英雄呢?我们大家那几天的任务就是从电影电视杂志刊登的照片里寻找长得像沪平的演员,可是我们看到的那些年轻演员都是小白脸,既没有打虎英雄的身材,也缺少武松的气质。

省委宣传部不知从哪儿听说了省长对我们这个电视剧的关怀,那位副部长大人亲自打电话给剧组,要求我们务必尽早完成重拍的任务。眼下已经是九月中旬了,树已经开始掉叶了。早霜和初雪很快就会改变外景地的色彩,我们就再也不可能复制出同电视剧里一模一样的景色了。

既然不可能再找一位演员替换沪平,有些人就主张让他重新出马。我们许多人不同意这个计划,这简直是拿沪平的性命开玩笑。我们这些场记、制片助理和演员私下里都抱怨领导怎么会选择改编这样一本描写打死老虎的古典小说。当初写书的那位老先生干啥要写这么一段拍摄起来如此困难的情节呢?任何人都不可能骑在老虎背上赤手空拳打死老虎。这个武松打虎的故事根本就是凭空捏造,毒害了读者几百年。作家在纸上写起来当然容易了,可是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怎么能塑造出这样的英雄?

余导演那几天里急得眼睛肿得像烂桃子,眼皮勉强能够睁开两条细缝。只要他一出我们的办公楼,到哪儿都戴着墨镜。他跟我们说:“咱们必须把这段戏拍完。这可是百年不遇的机会啊!”

有天夜里余导演做梦,竟然梦见他自己把老虎打倒在地上。他在梦里挥拳,把老婆的胸口都打青了。

我们大家也很担心。老虎每天要吃十斤羊肉,很快就能把我们单位吃穷了。再说,冬天快来了,我们把这么大的一只老虎藏到哪儿去过冬呢?

重拍之后的第二个星期,制片主任老冯召开了一次剧组全体会议。大家在会上讨论了目前的困境,也统一了认识—如果我们不能马上找到替代演员,我们就还得用沪平。赞成这个意见的人理由很充足,终于说服了大家。反对的人也同意: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

余导演在会议结束的时候强调说,再次重拍的话,所有细节都必须精确地设计和估算。麻醉枪上的麻醉针的剂量要再小一点,这样老虎就可以多清醒一会儿,我们的打虎英雄就可以在虎背上骑得长久一些。同时,我们还要加强防范措施,以防老虎伤人。

当剧组领导跟沪平说明了我们的计划之后,他很痛快地就答应再打一回老虎,这让我们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他说他现在感觉良好,可以随时投入工作,一定不会辜负大家对他的期望。“别忘了,我是个打虎英雄。”他提醒大家。他的声音很沙哑,眼里却闪闪放光。

“没错,你是英雄。”老冯立刻说,“沪平,省里的领导都在看着你。这次一定要圆满完成任务。”

“一定。”

我们用卡车又把老虎拉到了上次重拍的外景地。当天的天气正巧也和上一次差不多:乌云满天,阳光时时穿透灰云,造成移动的光影。我找到了上次搂过的榆树和打虎的那块草地。沪平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赤裸着上身,背后插着一根短粗的哨棒。剧组的卫生员正在给他按摩肩膀。驯兽员向老虎屁股上射了一针,沪平站起来,两口喝下一大碗“白焰”老白干。

余导演走过去给沪平下达拍摄提示:“要头脑清醒。你听到我喊‘骑虎!’立刻就跨到老虎背上去。你先骑一会儿,然后再按虎头。只要老虎还在动弹,你就可劲打它的脑袋。”

“明白了。”沪平点着头,盯着笼子里的老虎。远处的山坡上有几头母牛在啃草。西风偶尔吹来它们“哞哞”的叫声。

老虎被放出来了。它威风凛凛地踏着虎步,在铁笼四周转了一遭,又冲人们挑衅地张开血盆大口。它开始定睛看着远处的母牛。

“开始!”余导演喊。

沪平刚要往老虎身边凑过去,老虎咆哮一声朝他扑过来。我们的打虎英雄好像愣住了。他停住脚步,举起哨棒,但是老虎已经抓住他,一只虎掌搭在他肩膀上。沪平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扔掉武器转身向我们跑过来。老虎紧跟在后面,可能是因为在笼子里关久了,追赶的速度不够快。我们立刻四散逃命,摄影师也扔下机器拔腿就跑。沪平跳起来抓住了一根榆树杈,三爬两爬上了树。老虎蹿起来撕掉了他左脚上的皮靴,他的白袜子上立刻浸出一块血迹。

“救命啊!”他一边往高处爬,一边拼命叫喊。老虎在树下转着圈子,不时冲树上发出咆哮。

“快,快打麻醉针!”余导演叫着。

驯兽师马上又发射出一枚麻醉针,击中了老虎的肩头。它很快摇晃起来,在榆树下歪歪扭扭地迈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