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情(第2/4页)

虽然醒着的时候想念他,但是她只有两次梦见过许鹏。在一个梦中他成了一个满面红光的暴发户,养了几百只兔子,盖起了一熘五间红顶大瓦房。在另一个梦里他又变成了一个胡子灰白的秃顶老教师,在一所小学里教地理课,手里拨弄着一个巨大的地球仪。梦醒后她为他的衰老感到难过,可是谁又能在十七年以后还是小伙子模样呢?她自己不也是开始发胖,腿粗腰圆,像一颗大枣核了吗?年轻的时候村里的姑娘们谁不羡慕她的杨柳细腰,可是现在哪儿还有一丝痕迹呢?她戴上了眼镜,下巴也胖得叠成了双层。唯一没有改变的是夜深人静时分她的叹息和喃喃自语,床的另一边是她丈夫在轻轻地扯着呼噜。许鹏的最后几句话总在她耳边回响,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响亮。

“喝茶吗?”江彬问倪梅。

“嗯。”她仰面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两个小时前她刚一到家,就把所有的窗户打开透气,但现在屋里还是有一股霉味。

“茶来了。”他把一杯热茶放在玻璃茶几上,欠了一下身子走出屋去。他回到女儿的房间帮助她复习语文和化学的功课,准备下个礼拜的考试。去年,他们的女儿没有考上技校,今年秋天想改考护士学校。倪梅娘和十一岁的外孙子松山在看电视上播放的香港武打片。倪梅能听到外屋里祖孙俩开心的笑声和电视里铿锵的音乐。房外屋檐下挂着两个蝈蝈笼子,蝈蝈在里面懒洋洋地叫着。夜空中弥漫着煮玉米棒子和土豆的味道。

许鹏为啥想见她呢?倪梅想着。他不是恨我吗?就算他现在已经不怨我了,他一定还对娘和江彬耿耿于怀。幸好他们几个从来没有见过面。为啥经过了这么多年他竟想着要来看看我和我的家庭呢?难道说他还对我有感情?存着重修旧好的念头?可他要是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会怎么想呢……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琢磨着许鹏要来看她的动机,越想心里越乱。突然,一个念头钻了出来:他不是在信上说他现在已经当了师政委了吗?那他就是个将军了,一个大官了。他是不是想在她面前炫耀一番?还是这么不饶人,他一点都没变。

想到自己这么寒酸的家里要来一个大首长,她心里直堵得慌。她想象着自己家门前停着一辆崭新的吉普车,师政委在客厅里坐着,他的司机和警卫员和围在车前看热闹的大人孩子们大声地聊着天。这幅画面太难堪了。她丈夫不过是医院总务科的一个副科长,至多相当于一个副营级干部。如果江彬的行政级别再高一两级该多好。窝囊废!

反过来又一想,许鹏来她家也是一件好事。等他走了以后,她要告诉老娘刚才这个大官是谁。这样的贵人驾到肯定会让老太婆晕头转向,也让她明白她当初强迫倪梅嫁给江彬是犯了一个多么不可原谅的错误。应该给这个老东西一点教训,让她以后少在女儿面前唠叨个没完。

第二天,倪梅谁也没告诉就给许鹏写了回信,说他们一家人都欢迎他的光临。她写了家里的地址和详细的路线方向,提出了一个初步的日期。她甚至在信里写道:“我现在常想起过去的事,快来看看我吧。我想念你。”她挑选了一个淡紫色的信封,在上面贴了一张为纪念“五四”青年节发行的邮票。邮票上一个新疆青年打着手鼓,穿着靴子的双腿踢踏着节奏。一个跳舞的新疆姑娘在飞快旋转,头向后仰着,脑后的几十根细辫子平平地飘洒开去。

中午,倪梅在门诊楼三楼的厕所里,对着镜子端详着自己。常年戴着近视眼镜,眼里都没神了。她叹了口气,用一块纱布擦擦眼镜的镜片。一个隔间里传出马桶冲水声,哗哗的流水淹没了墙上通风机嗡嗡的声音。你得收十收十你这个样子,她暗想。记住去染染头发,还有,腰太粗了,得减减肥了。你看着像个水桶。

年轻的护士万燕向她汇报说,三病房的病人抱怨中午的清炖鱼不好吃。小万噘着嘴说:“他太难伺候了。他的家属都到哪儿去了,怎么也没人来看他?”

“他的家不在本地,”倪梅说,“他妻子大概太忙了,不能来照顾他。听说她是天津市的干部。”

“他要是再唠叨起来我该咋办呢?”

“交给我吧。我去跟他说说,看看有没有啥别的办法。对了,小万,你能帮大姐个忙吗?”

“没问题。说吧。”

“你哥不是在砖厂吗,跟他说说能不能卖我五百块砖?”

“你想搭个煤棚咋的?”

“不是。我家的院子下了雨就起泥。这不国庆节快到了吗,我想节前给铺铺。”

“行啊,我跟我哥说。”

“问问他能不能便宜一点。”

“你可以买窑里那些没烧透的砖,合算多了,才四分钱一块。”

“太好了。跟你哥说我要五百块。”

倪梅说完就去了三号病房,一进屋就看见廖部长正用一块皱巴巴的手帕在擤鼻子。一见面他就抱怨中午的清炖鲅鱼又老又硬,根本就咽不下去。他说除了虾和螃蟹,别的咸水鱼他一概不吃。倪梅忙解释说,伙食科的科长说现在市面上只有鲅鱼和黄花鱼。她向廖部长保证一定会尽全力给他找点淡水鱼。

廖部长摇摇秃顶的脑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真不相信,这木基城就在松花江边上,竟然吃不到淡水鱼。”

“廖部长您放心,我说什么也给您找两条江里的活鱼来。”倪梅说。

“哎,咱可不能搞啥特权啊。”

“我明白。”

当天晚上倪梅跟丈夫谈起了三病房的病人。她让江彬明天一早就去江边买一条鲤鱼回来。不要太大的,三四斤就成。江彬听了心里老大的不受用。现在正是鲤鱼贵的时候,谁吃得起啊?一条四斤重的鲤鱼就得花去他五分之一的工资。但是倪梅说他不用考虑钱的问题,他花在鱼上的钱将来一分不少都会回来的。

“听我的没错,”她说,“去买条鲤鱼,明天下午清炖以后送到我办公室来。这是为你,不是为我。”

他不敢跟她争竞。他还记得有一次他想给丈母娘买一件贵重的皮袄,倪梅竟然把三张十块钱的票子放在炉子上烧,幸亏他抢得快才没全烧光。他答应明天早上去买鱼。

第二天早晨倪梅早早起床,到附近中学的操场上跑步。她第一次穿上了丈夫三年前给她买的球鞋。看到她终于开始锻炼身体了,江彬也很高兴。从前为了劝她和自己每天早上到江边参加一些老年人组织的太极拳训练班,他几乎磨破了嘴皮子。她不喜欢那种慢吞吞的动作,觉着那些人的样子像是在空气里摸鱼,很可笑。倪梅跑步走了以后,江彬拿了个搪瓷脸盆去了江边。他在那儿待了有一个钟头,先是练了几式太极拳,又和几个熟人朋友聊了会儿天,但是四处也找不到有卖鲤鱼的。他只好买了一条三斤重的白鱼带回家,放养到一口盛满雨水的缸里。松山去上学之前拿了一小块烙饼喂鱼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