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4页)

营房里安静下来。

但安静的状态持续不了多久,因为他马上又会继续他的故事。他说:“我妈妈,我妈妈呢?唉,我妈妈已经死了。她的尸体还挂在树上。”说完,他一阵剧烈的咳嗽,身体也随着颤抖。我听见他在自己躺的地方翻来覆去。

还有一个男孩儿,我们叫他“牧师”。他不像我们一样是村里人,他的家安在丛林中。他睡觉的时候身体会扭来扭去,还唱些我从来没听过的歌:“我们的主,我们的神,你是配得荣耀尊贵与权柄的。”他用低沉的声音轻轻哼唱,我听了却禁不住寒毛直竖,背嵴发凉,因为他的声音像鬼叫一样瘆人。“牧师”有本《圣经》,偶尔他会用作枕头。就是因为这个,我们才叫他“牧师”的。他的《圣经》破烂不堪,甚至已经散了页,他只好用一件破衬衣包着,连同他的刀和备用的子弹全都装在口袋里。

他一边睡觉,一边唱着歌:“我们的主,我们的神,你是配得荣耀尊贵与权柄的。”一遍又一遍。我醒着,索性跟他一起唱,尽管我连那歌词是什么意思都不懂——因为你创造了万物,并且万物是因你的旨意被创造而有的。我们的主,我们的神。

但这时,我脸前闪过了一道光。睁开眼睛,我立刻被光刺得头晕目眩。随后,我又马上屏住呼吸,因为大力神的脸赫然伸在我面前,他看起来真像鬼。他的皮肤黑得像烧焦的木炭,颧骨特别突出。我说:“别烦我,别烦我。”可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不该躺在这里睡大觉,司令官要见我,立刻,马上。我不想去见司令官,可我不得不去,要不然他会生气的。于是,我坐起来,这并不容易,因为我浑身乏力。终于站起来后,我伸了伸懒腰,看着大力神重新跑回到卡车下面,和那些司机睡在一起。我捡起刀——为了防止敌人突袭,我向来是刀不离身的——越过其他人的头或脚,向司令官睡觉的地方走去。我像野兽一样穿过黑暗。今夜格外寂静,我想大概是因为白天我们做了太多杀戮的事。我小心地躲开躺在地上的人,躲开他们的刀和枪,免得惊醒任何人,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经过又一个士兵,我便来到了司令官的棚屋之外。隔着一层蚊帐,我看见他正在棚屋里走来走去。他是营地里唯一用蚊帐的人。巨大的身影投射在蚊帐之上,我想,只有大人物才可能拥有那么巨大的身影。

我来到棚屋前,与司令官只隔了一层纱。人们都说,他是一个能把敌人逼疯的角色。年轻时,他就参加过各种大大小小的战斗,所以他嘴里总有说不完的故事,比如谁谁谁就像对待情人一样对待死亡,或者哪个小孩儿在学会说话之前便已经学会了杀人。他说他经历过世间最残酷的事情,就算魔鬼见了他也不免要跪地求饶。他说他吃过人,只是人肉的味道并不香。他还说他亲眼见过人吃人,跟吃别的动物的肉没什么两样。

我在黑暗中等待着他的召唤。我心里想着各种美好的事情,因为只要好事占据了你的心,坏事就会远远躲开。

每次到司令官这里来都如同上刑场,因为我很清楚他要对我做什么。我不想来,我想告诉他我不愿意再打仗,他应该放我走,让我成为难民。当难民也是幸福的,最起码不用去杀人。可我知道,倘若真的这么说了,唯一的结果便是惹他不高兴。他会用舌头舔着牙齿对我笑,但那是愤怒的笑,和他视某人为间谍时的笑一模一样。

司令官坐在地上,身旁铺着各种地图。我在他门口已经站了许久,但他一次也没有抬头看过我。我故意咳嗽了一声,好告诉他我来了。可他还是不看我,同时因为他脱掉了军装,看起来倒和我们一样疲惫不堪。他下身只在腰上系了块布,兜住裤裆,上身穿了件脏兮兮的衬衣。他跪在地上,用那块从不离手的白色脏手帕擦着汗。光线很暗,暗到我甚至看不清自己伸出的双手。他看上去似乎在自言自语,最后当他站起身时,我发现他的脸色并不好看。他一只手几乎塞进了嘴巴里,另一只手摸着光秃秃的头顶。

“怎么这么久才来?”我进去之前,他首先质问,然后才指着角落里的一张简易小床说,“坐下吧。”他是司令官,所以总有床可睡。而我们,运气好的时候能睡在垫子上,但大多时候都只能睡在地上。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愿意到他这里来。我不喜欢这里的味道,闻起来像动物的粪便,熏得我的鼻子很不舒服。可我又没胆量离开,我怕惹麻烦,尽管今天我并没犯什么错。我沿着小棚的边沿一步一步往里挪,熘着床沿时还被铺在床上的棕榈叶戳到了屁股。我在小床上坐下时,他仍然盯着地图,还时不时拿圆珠笔在图上画着什么。棚下光线昏暗,我甚至怀疑他根本什么都看不到。我抠着脚底的泥巴,然后又用双臂抱住膝盖,一声不吭地看着他。真搞不懂,这些人为什么老喜欢盯着这个国家的地图看,好像那是一块肥肉,他们可以用刀把它分成一块一块。

司令官咳嗽了一阵,挠了挠头,而后把蜡烛一根一根吹灭,小棚里顿时漆黑一片。透过蚊帐,我望着外面的火堆。火头已经很低,可我依然向往外面,向往其他士兵睡觉的地面,向往听“说书的”讲他的故事,听“牧师”唱我听不懂的歌,可我不敢把这个想法告诉司令官。他对我说:“把衣服脱掉。”

我不想脱衣服,但我什么也没说。毕竟司令官是大人物,况且他有时也会给我一点好处,比如多给些吃的或保护,或者衬衣、裤子之类的东西。这多少能让我好受些,因为我知道,即便他什么都不给我,也照样可以对我为所欲为。我听见他在黑暗中朝我走来,替我脱掉了衣服,并在我旁边坐下。

他的呼吸无比粗重、急促,可又和平时奔跑时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不同,这是一种奇怪的喘息。它就在我的耳边,让我听了要多难受有多难受。然后,他开始摸我,而且呼吸越来越急促。不过,他每次对我做这种事的时候都会说:“长官都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士兵的。好士兵要服从命令,我命令你接受我的抚摸。”我不想当好士兵,实际上我连兵都不想当了。我讨厌他的手指在我浑身滑来滑去,讨厌他用舌头舔我,那感觉像鼻涕虫在身上爬一样恶心。他有时候会舔我的背,有时候甚至舔我的腿。我认为司令官不该做这种事,可我敢怒不敢言啊,所以只好把怨气憋在心里,这样好伤心啊。我知道他并非只对我一个人做这种事,可这并不能让我高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