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3页)

但是,又有新的问题了。“她现在在哪里呢?”换句话说,此时此刻,她在何处何方?然而,现在的妻若非肉身——我从前所慕的那具肉身肯定已不再是妻了——那么,她就根本不存在于任何地方。再说,“此时此刻”原指生者的时间线系里的一个年日或一个点。就好像她单独出行,我不在伊人身旁,却看着表说:“我想她此刻正在尤斯顿。”不过,除非她正按与我们同样行经的一分60秒的时间线系往前去,否则,现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如果死者不是活在时间里,或者不是活在我们界定的时间里,当我们谈到他们,在过去、现在、未来之间,有任何明显的区别吗?

好心人对我说:“她现今与神同在。”从某层意义看,这是再确切不过的了。现在的伊像神一样,无法理解、超乎想象。

不过,我发现,无论这问题本身有多么重要,对丧妻之恸来讲却无足轻重。假如伊和我共度的这几年尘世生活,其实只是两个无法想象且超然于宇宙之外的永恒之物的根坻、序曲,或人间的表象,那么,不妨将这此物想象为球体。天然生命的平面与它相切的地方——换句话说,在尘世生活里——它们以两道圆(圆是球体的切面),两道有交集的圆,出现。这两道圆相交的点,正是我哀悼、思念和渴求的东西。你告诉我:她走了。我的身心却都在呐喊:归来吧!归来吧!化作一道圆,在天然生命的平面上与我的那一道圆相交。然而,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所渴求的,正是我永远再也得不到的。往日的生活,那些嬉笑、畅饮、争执、交欢,那些想来令人心碎的日常琐事。无论从哪个观点看,说“妻死了”等于说“这一切都过去了”。它们已成为过去的一部分。过去已经过去。这就是时间所意味的,时间自身正是死亡的另一个名称。而天堂自身则是一种境界,在那里,“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如果对我谈信仰的真实性,我会乐意垂听;如果对我谈信仰的义务,我会洗耳恭听;但千万别对我谈信仰给人带来的安慰,我会怀疑你根本不懂。

当然,除非你照字面的意思相信:家人“在遥远的彼岸”的重聚,完完全全像世俗意义上描绘的那样。不过,这样的描绘根本不符合《圣经》,而是出自于拙劣的赞美诗和版画。《圣经》中实在找不到片语只字提及这件事。而且,这样的刻画让人一听便觉得不对劲。我们明明知道不可能是这样子的。现实不会重演。一样物质若消失了,不可能又复现。那些灵媒太懂得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之道。“这边也没什么两样,”他们说,天堂里也有雪茄。太好了!这是我们都喜欢听的——快乐的往昔又重现了。

这不正是我所呼求的吗?在狂怒中,在午夜的意乱情迷中,在对着空气吐诉的山盟海誓中,所呼求的?

可怜的C这样劝慰我:“你们不要忧伤,像那些没有指望的人。”我大吃一惊。显然,这应是说给比我好的人听的,像我这样的人永远做不到。圣保罗的这句话只能安慰那些爱神甚过爱亡者,爱亡者又甚于爱自己的人。如果一个母亲,不为自己所失丧的哀哭,而是为她死去的爱子所失丧的哀哭,那么,对这孩子受造之目的并未落空的信心,的确能带给她安慰。相信她自己虽然失去了主要或唯一的快乐,却并未失去更伟大的使命——她仍可以“荣耀神,并且永远享受神”——这也是一种安慰,对她以神为目标的永生之灵的安慰。但对她的母爱则不然,那独一无二的天伦之乐从此被剥夺了。任何地方或任何时刻,她再也不能把儿子抱在膝上,不能为他洗澡,不能给他讲故事,不能为他的未来设计蓝图,更别说抱孙子了。

他们告诉我妻现在很喜乐。他们告诉我她现在很平安。他们凭什么这样肯定?我并不是指我害怕最坏的厄运会临到她。因为她的临终之言大意是:“我与神和好了。”她以前并非总是如此恭顺的,而且,她从不撒谎,也不轻易盲从,更不会为了自己的好处说谎或盲信。所以,我并不是指这点。但他们凭什么这样肯定所有的痛苦会随着死亡而结束?一半以上的基督徒和几百万的东方人,相信的完全不是这样。他们怎么知道她现在很平安呢?难道生死离别(如果不是别的)——只会让留在世间的那位为情所困,痛苦万分——而撒手尘寰的那位却能太上忘情,无痛无苦?

“因为她在神的手中。”若是这样,她从来都在神的手中。我已看够这双手在世间如何对待她。难道我们一离开躯壳,这双手会立刻变得温柔起来?若是这样,为什么?如果神的良善与神会伤害人这两个属性相互抵牾,那么,要么神并不良善;要么神并不存在。因为在我知道的仅此一生中,祂对我们的伤害,超出我们最深的惧怕,超出我们最坏的设想。如果神的良善与神会伤害人可以相容,那么,祂便能在我们死后仍旧伤害我们,就像生前那样让人忍无可忍。

有时,说“神赦免了神”并不难。有时,这样说又太难。但是,如果我们所信的是真的,神并未这样做。祂乃是把祂钉在十字架上。

说啊,逃避现实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我们正活在无法逃避的苦难里。事物的真相,加以逼视,不忍卒看。而且,这事物真相怎么样或者为什么会随处开花结果(或腐烂生霉),形成一种可怕的现象,并称之为意识?它又为什么生出像我们这样的受造物,能看穿它,看穿之后,又在憎恨中畏缩不前?有谁(更奇怪了),却情愿看穿它,并且不辞辛苦地挖掘它,即使没有任何需要催逼,即使所见的景象在自己心中留下无法愈合的溃疡?——只有像妻这样愿不计一切代价来求得真相的人。

如果妻“现在不存在”了,那么,她便从未存在过。是我误把一堆原子当作一个人。而且,按此理,现在并不存在也从未存在过任何人。死亡不过暴露了一直都存在的虚无。被我们称为生者的,不过是面具尚未被揭下的那些人。所有人都同样破产,只是有些人尚未当众宣告而已。

不过,这样说也是荒谬;向谁揭露虚无呢?向谁宣告破产呢?向一盒盒烟火或一堆堆原子?我绝不相信,更严格地说,我无法相信——一堆物理事件能把错误加在另一堆物理事件上。

不,我真正的惧怕与唯物主义无关。如果唯物主义是真理,我们——或被误称为“我们”的——倒是可以从苦难中逃脱了,多吃几颗安眠药就成了。我最怕的是,原来,我们是陷在捕鼠器中的老鼠,或者比这更可怕,是实验室中的老鼠。我相信有人说过:“神总是将事物作几何式拆解”,但倘若是“神一直都在进行活物解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