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第2/3页)

路易斯的墓,安放于牛津亥廷顿圣三一教堂。它吸引着全世界无数的“朝圣者”造访此地。

他不是突然间有了信心的。那天,在黑暗中,他突然感到了她的在,是的,她依然在。而且,是一种非常美好的在。也许,她在天国不忍看到他的苦,下到红尘中来开启他。借着与她在冥冥中的心灵感应,也借着对十字架上那一位亲临苦味与死味者的仰望,他逐渐恢复了对神本身的信靠。神是爱她的,也是爱他的。她和他本是祂在爱中所造的两个孩子。至于尘世间那些苦难,那些生离死别,他不知道其中的背后意义,但他知道,有一天,神会将一切更新。“一切,都终会好转;一切,都终会完善;万事万象,都终会臻至圆满。”

起起伏伏挣扎着的情感,反反复复思考着的理智,切切实实深入着的信心——这三者的张力合成了这本《卿卿如晤》——一册薄薄的手记,一段长长的心迹。

目送着她“回眸一笑,转身归回那永恒的源泉”后,他的心终于平静下来,并日益喜乐充盈。她离去三年后,也就是1963年,他也与世长辞。去世前,他写下最后的书——一本论祷告的书信集。在书里面他谈到对永生和与她相见的盼望:“那新天新地也是天与地,但与世上的天地不同。我们在基督里复活时,这新的天地将在我们中间升起,经过悠悠沉寂和黑暗,万鸟将齐唱,众水将奔流,光与影将绕经群山。我们的朋友会认得我们,笑着来迎……”

她走了,他也走了,留给我们的是他们的墓志铭。

他的,只有简单一句:务必尽忠忍耐到底。

她的,却是一首长诗,他为她写的:整个世界/藏在一颗纯朴的心灵里的星宿、水、空气。田园和森林/在此像脱下的衣服丢在后面/化为灰烬/但带着盼望,盼望她(像基督)/会从圣善的贫寒中再生/经历试探的旷野/在她复活之日一一重圆。

他,就是英国牛津及剑桥大学教授,著名文学家、神学家路易斯。

她,就是美国女作家乔伊。

2

其实,若论悼念亡妻之作,中国古代文学中也不乏佳篇,如苏东坡的《江城子》和纳兰性德的《沁园春》。若论情之深重,文之矶珠,绝不亚于路易斯的《卿卿如晤》。但前者也仅限于悼与念层面(念者,生前两人之恩爱幸福;悼者,逝后各自之寥落凄凉)。很少会如路易斯那样,从人—人层面上升到人—神层面,即在悼念亡妻时不住地发出屈原般或伯约般的“天问”。而在《卿卿如晤》中,悼中有问,问中有悼,不仅有问,还有答:他的回答、她的回答以及祂的回答相互交错冲撞,极富张力。这样,就不再是单纯的他—她之间的对话关系,而是他—她—祂三者之间的对话关系。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卿卿如晤》的主题不是爱情,而是信仰。

当然,如由此推论中国悼亡文学缺少超验纬度或宗教关怀,却失之武断。实际上,笔者以为,中国悼亡文学仍是有较强的宗教色彩的,但这种色彩并不是明亮的、喜悦的,而是带着黯黯的哀伤,及浓浓的宿命感。

以沈复的《浮生六记》为例,沈复与妻芸娘青梅竹马,夫妻情深,芸娘认为“今生夫妇已承牵合,来世姻缘亦须仰借神力”,因此“每逢朔望,夫妇必焚香拜祷”,以致多少相信“两人痴情,果邀神鉴”。这是民间纯朴的浪漫信仰。可惜,无法支撑起残酷的现实人生——后来芸娘遭公婆厌弃,家境艰难,为觅衣食,操劳过度,身染重病。下面是芸娘之死的场景:

余欲延医诊治,芸阻曰:“……忆妾唱随二十三中,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强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扰。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字,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沥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尔长逝!时嘉庆癸亥三月三十日也。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

芸娘将自己的早逝归结于“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扰。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何等残酷!临终前“断续叠言来世二字,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又何等凄恻!相比之下,乔伊临终前微笑着说:“我与神和好了,有了祂的平安。”并将自己一生的苦难归结于神要她背负的十字架,而这苦难与十字架上受苦的那一位有份。这种薄命感与平安感的差异,令人深思。

对比了两位女子在死亡面前的体验,再来对比两位男子悼亡的感受。沈复虽然叹息“岂知命薄者,佛亦不能发慈悲也!”却就此打住,并未继续追问佛为何不发慈悲,一副认命的态度。他丧妻不久又连遭父亡子夭,本欲出家为僧,但朋友“赠余一妾,重入春梦。从此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何时耳”。而路易斯则因妻所受的苦难对神的善恶追问不休,更拒绝承认人间之爱只不过一场春梦,他坚信此在界同样是永恒界不可缺的一环。将来有一天,神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这种梦与醒,认命与仰望,空感与爱感的差异,同样令人深思。

《浮生六记》中的这种宿命感并不是特殊的个例,在这片大地上,从清代的《红楼梦》——曹翁悼诸钗黛的死,到近现代的《边城》——沈从文哀翠翠的死,到当代的《妞妞》——周国平悲爱女妞妞的死,我们都能普遍看到个体面对死亡的无力与苍凉。也因着死的毒钩,爱本身的意义被刺穿消解——如果色也是空、情也是空,不如不爱,也就不受伤害。所以沈复才“后悔”到:“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话云‘恩爱夫妻不到头’,如余者,可作前车之鉴也。”所以宝玉才“彻悟”到:“好一似,树倒猢狲散,食尽鸟投林,剩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然而,压伤的芦苇他不折断;将残的灯火他不吹灭。十字架上那一位却以自己的血担当了她们的“死”。不仅如此,祂还指出一个更永恒的盼望,在这盼望面前,人间的爱无法被死亡和宿命伤害;在这盼望面前,大地上的人们,可以更加彼此好好相爱。“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爱。其中,爱是最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