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大团圆

夜访俊辅的那一天,悠一从早上起便无所事事地过了一天。康子父亲百货公司的就职考试迫近了,定在一星期后。’就职一事承岳父的关照,其实已经定下了。考试是必须做做的形式。为了碰头,有必要顺便去和岳父打个招呼。应该更早一点去,他扼拖拉拉,正好用母亲病情恶化作为借口。

’今天,悠一去拜访岳父也是心血来溯。50万元的支票藏在内侧衣袋的夹子里。

都营电车停在数寄屋桥站,不能再往前开了。一看,原来人群都泛滥到电车道上来,都往尾张街方向疾跑着。清澈的秋天天空中,黑烟滚滚向上。

悠一下了电车,夹杂在人群里,也许裹着往那边急赶。尾张街的十字路口,已挤满了人。三辆大红的消防车停在人群之中,细细的几条长大的水龙,朝向黑烟升起的地方。

火灾发生在一个大酒吧里。从这边君,眼前的二层楼房挡住了视线,只能看见高高升起的火焰的尖头在黑烟中闪动。要是夜里的话,应该可以看见含着无数火粉的烟,现在则是一副无表情的黑乎乎。火已经移到周围的商店,眼前的二层楼房也被火侵犯,像是只留下外边的轮廓似的。外墙涂着蛋青色涂料,鲜艳,平静,并末失去平常的色彩。屋顶一半着了火,一个消防员爬上了屋顶,用消防钩拼命切断火源,他那勇敢的样子,让观战的群众交口赞誉。看着与自然力殊死拼搏的小小黑色人影,给予了群众一种快乐,这种快乐像偷窥末意识到被看的真挚的人时的快乐,是与那

种卑狠相似的快乐。

接近火灾现场的大楼,周围搭着检修用脚手架。几个人站在脚手架上,警戒着火势。

火灾意外地没发出声响。爆炸声,梁木倒塌声等等这里一点听不见。传下来低低而倦怠轰鸣声的,是报社红色的直升飞机在头上盘旋。

悠一脸颊上感到了飘来的雾水,往后退了几步。从路旁消防龙头拉过来的消防车上老朽的水龙带,修补过的小洞里溅起飞沫,像下雨般喷到马路上。那喷水没有放过“和服店”的橱窗,一子全打湿了;看不清店里的人们,他们正蹲着围住拿出来的手提金库和身边的物品。

消防水龙带里的水常常中断。冲天的水柱眼看着退却,耷拉下来。这时,保持按风向倾斜的黑烟,没看到一点减弱的势头。

“预备队!—预备队!”

群众叫起来。

卡车紧挨着群众停下来,看见从车尾巴上下来许多带白头盔的队员。只是过来一队专门维持交通秩序的警官,在群众中竞引起如此的恐怖,真让人可笑。也许群众们自己的心里感到了值得调动预备队前来的骚乱本能。队员们还没有抡起警棍,车道上溢满的人群,像知道失败的革命群众似的,溃散后退了。

那盲目的力可是非同小可的。每一个人都失去了意志,让动力的传播,拨弄着身子。往人行道上推的那股压力,把站在店铺前的人们挤向橱窗。

店门口,一个年轻人在一块高价橱窗玻璃前,两手高举拼命摆动,他叫着:.

“玻璃当心!玻璃当心!”

像一只小飞娥,唤起了没看到玻璃人群的注意。

悠一让人群推着,听到了爆竹似的声音。队孩子手中挣脱的二三只气球被踩破了。另外,悠一又看到,杂乱的脚下,;只蓝色的木凉鞋,像个漂流物似的,一会儿被推到那边,一会儿被推到这边。

悠一好容易才摆脱了人群的支配,他发现自己站在万没想到的方位上,赶快正了正领带,突出重围。火灾那边还是看不到。可是这场骚乱异样的能量,却移到他的体内,酿成难以说清的快活。

没地方可去,悠一从那儿走了几步,走进了一家剧院,上映的影片,他并不想看。

……俊辅将红铅笔搁在旁边。

肩膀很酸。他站起来捶捶肩,去了书房隔壁七坪大小的书库.一个月前,俊辅把藏书的一半以上都处理掉了。和一般老人相反,他越上年纪,越觉得书籍毫无用处。他只留下些他特别喜爱的书,把空着的书架都拆了,在长久挡住光线的墙上开了窗子。以前与泰山树丛相接的只有北窗,现在又新增加了两个窗子。书房里搁着的临时睡睡的小床也搬到书库去了。在这儿,俊辅可以舒展自己的身体,随手翻几页小桌上并列的许多书籍。

来到书库,俊辅从相当高的格子里,找着法国文学的原著。想找的书一下就找到了。用日本纸印制的特别版,《娶童诗神》的法译本。《姆萨·帕依迪凯》是哈特里阿努斯时代罗马诗人斯特拉通的诗集,他效颦哈特里阿努斯帝宠爱安迪诺斯的复古趣味,—歌咏美丽的少年。

白哲亦美,

烽黄亦佳;

揭发令人疼,

黑发亦动人;

袖里清云生,褐色眸子亮,

哦,我更爱呀,

灿灿晶亮的黑眼球。

蜂黄色肌肤、黑发、漆黑眼珠的持有者,这恐怕是出名的奴隶安迪诺斯故乡小亚细亚的特产吧。二世纪罗马人所憧憬的青春美的理想是亚细亚式的。,

俊辅又从书架上抽出济兹的《安德米翁》,扫了一眼几乎能背诵出来的诗句。

“……已经没多少了。”老作家心里嘀咕着:“幻影的素材一个也不缺,再有一会就完成了。金刚不毁的青春塑像塑好了。我很久没有体味过作品完成之前这般的心跳了,很久没有体味过不知原因的恐怖了;完成的瞬间,那最高的瞬间将会出现什么呢?”、

俊辅斜躺在床上,无心地翻看书页。他清清耳朵,倾听着花园里秋虫叨叨。

书架的一角并排放着终于在上个月出齐了的《桔俊辅全集》12卷。那些烫金文字的罗列,模糊单调地闪着光。12卷,寂寞无聊嘲笑的反复。老作家像人们亲切抚摸丑孩子的脸蛋一样,用指腹毫无感动地擦过书脊上的文字。

床周围二三个小桌上,许多读了一半的书,像死去的翅膀般摊开洁白的书页放着。二条派诗人顿阿的诗集,翻到志贺寺德才兼备僧人那一页的《平记》,“花山院退”那一段的《大镜》,古旧的装订严谨的《记纪》。《记纪》一书里,执拗地反复着一个主题:许多年轻貌美的王子,随着不正经恋爱和叛乱谋反的挫折一起,年少气盛之时丧了命,或者自绝了生命。轻王子如此,大律王子也是如此。俊

辅喜爱古代许多遭受挫折的青春。

……他听到了书斋门有响动。已是夜里十点了。这么晚不会有客人来的,一定是女佣端茶来了。俊辅没有回过头去望书房,只是“喔”了一声。进来的不是女佣人。

“还在工作吗?我直闯上楼来,您家里人楞着也没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