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奔马 第十五章(第3/4页)

“像这样在尽力避开战争的同时,向日本的工业化一步一步地前进不是挺好的吗?我所说的‘好的方向’,正是指的这个!”

“年轻人总是很乐观的。可我们老年人多少有一些知识和经验,就不好不把未来的一切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您刚才农民、农民地说了不少,可要是这么目光短浅地考虑问题,国家是不会得救的。当全体国民应当咬紧牙关、忍耐克制的时刻,竟有人破坏国民团结,或说上层糟糕,或说财界不好。其实,说这些话的人,全都是些盘算私利的家伙。”

“请好好想一想,大正七年的‘米骚动’①,才是瑞穗之国②真正的危机呀!可现在,朝鲜米和台湾米都成功地得以增产,国内的大米供应不是供过于求了吗?得益于农产品价格的暴跌,除农民外,其他国民的吃饭已不再困难。因此,这么一点点萧条所造成的失业者就是再多,也不会像左翼宣传的那样革命高xdx潮就要来到。另一方面,农民无论怎样饥馑,也是不会相信左翼宣传的。”

“可事件不正是军队挑起的吗?正因为有了农村,陆军才成其为陆军嘛。”

就是在旁听者的耳朵里,这位年轻子爵武断的说法也是多少有一些失礼的。但藏原决不是那种感情用事的人,被整理过的语言以同样的抑扬顿挫从他口中流淌而出,这情形有些像中世纪基督教美术版画中的人物,把标有圣语的白旗似的东西从口中吐出。这时藏原正在啜饮着曼哈唐甜酒,以至从湿润的口唇处流泻而出的沙哑的声音,甚至都变得甘甜、滑腻。他那紧绷着的脸上总像漾着浅浅的笑意,当他把牙签穿着的红色樱桃抿人口中时,好像把社会上的不安定也一口吞了下去。

①1918年7月至9月间,日本各地由米价暴涨而引发的群众暴动。

②过去日本人对自己国家的美称。

“军队不也在养活那些贫农壮丁吗?”藏原悠闲地反驳,“依我看,与前年的大丰收相比,去年的歉收倒是更让农民产生对抗外地大米的怠工情绪。”

“他们会豁出命来怠工吧?”面色红润的子爵问道。

藏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又说道:

“哎呀,先别分析现状了吧,我说的只是未来的事。”

“何为日本国民?当然,这个结论会因人而异,有种种不同的说法。假如让我说,所谓日本国民,就是对通货膨胀的灾难一无所知的国民。他们连通货膨胀时应以货币换取实物这么点程度的知识都不具备,我们一刻也不能忘记,自己所面对的是一些纯朴、无知、热情和感情用事的国民。连保护自己都不知道的国民是高尚的,确实是很高尚的。我爱日本国民,所以强烈地憎恨那些利用这种纯朴和高尚以骗取信任的家伙。”

“当然,总是紧缩财政是会让人们产生怨气,而推行通货膨胀政策则会博得人们的好感。然而,只有我们才知道那些无知国民最终的幸福,同时我们也正是以此为目标而努力的。因而,在此期间,即或造成一些牺牲,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你是说国民最终的幸福?那是什么?”子爵亢奋地问道。

“不知道吗?”藏原稍稍侧过脑袋,脸上浮现出柔和的微笑,好像存心要让人着急。热心的听众们也不约而同地像是被钩住一般,微微侧过了脑袋。这时,庭院里的白桦林沐浴在迟迟不落的太阳余辉中,如同白衣少年并立着的腿胫,在苦恼地伫立着。薄暮宛若张开了的巨大旋网被撒在草坪上,就在这转瞬间,大家都看到了那个启示性的、闪烁着金色光芒的‘最终的幸福’的幻象。幻象中,黄昏的旋网被收了上来,网底现出的一条金色大鱼起劲地蹦跳着,鱼身上的鳞片在辉耀、闪烁。藏原开口这样说道:

“还不明白吗?……那就是……通货的稳定。”

由于这句话过于意外,大家反而感到脖颈上掠过一阵空虚的战栗,全都沉默下来。藏原从不介意听众的反应,他那溢满慈爱的表情,好像缓慢地涂上了最后一层稀薄的清漆。

“秘密这种东西,由于它什么也不是,由于它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因而才被人们看成为秘密……不管怎么说,真正知道这个秘密的,也就我们这几个人,所以责任实在重大啊!”

“我们引导那些无知的人,让他们在浑噩中一步步走向最后的幸福。可如果对那条道路上的险阻感到厌烦,转而听信恶魔的耳语:‘这里有一条更舒坦的道路’,就会一下子山崩地裂,使那条看上去鲜花盛开的平坦大道沉人毁灭的深渊。”

“经济不是慈善事业,迫不得已时,要准备付出百分之十的牺牲,使剩下的百分之九十因此而获得彻底解救。否则,将要百分之百地全部遭到毁灭。”

“也就是说,即便饿死百分之十的农民,也在所不惜吗?!”

松平子爵轻率地用了“饿死”这个词,使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感情上实在无法理解。这个词中的虚伪散布着伦理上的恐怖。尽管没有前缀任何形容词,可它本身就蕴含着一种夸张。作为引起人们兴趣的单词,它并不显得高雅,倒是一种过分花哨、生来就具有“倾向性”的语言。就连子爵,也为自己大胆使用了这个单词而感到有些难堪。

就在藏原还在继续着他的长篇大论时,法国人管家过来对女主人耳语说,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可男爵夫人却只能等到藏原说累了时才好宣布。她终于插进话头,宣布了晚宴开始的消息。藏原随即从座椅上站起身来,在洒上黄昏最后一丝余辉的藤椅正中,藏原本人的烟盒已经敞开了,烟卷如同白色的牙齿一般排列着,早已被藏原沉重的身子压得粉碎。

“哎呀,老爷子,又压碎了!”

夫人发现后大声喊了起来,于是围在四周的客人都知道藏原又犯了老毛病,便毫无顾忌地哄笑起来。

藏原夫人一面收拾着压烂了的香烟,一面数落道:

“哎呀,你怎么又、把香烟压成这样……”

“这个烟盒早就这样容易自己打开,真叫人头疼。”

“可是,怎么就这么开着盖子跑到你的屁股底下去的呢?”

“这种事。除了藏原先生,别人可办不到啊厂

新河夫人走在从窗子里洒在草坪上的电灯光斑上,同时揶揄道。

“真有意思,把它垫在下面您不觉得疼吗?”

“我还以为这是藤椅硌的呢。”

“对啦,对啦,反正我们家的藤椅是能硌疼屁股的!”

新河夫人高声说道,大家全都笑了。

“不过,总比电影棚子里的椅子好吧。”

新河男爵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在轻井泽,只有一家由马厩改造而成的旧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