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二十七章(第3/4页)

阿透眼望忽高忽低的炭火茫然听着。就连燃尽的火炭的哔剥声也令他心惊肉跳。

火忽而围着火炭扭动着随烟腾起,忽而在黑炭之间推出平和明亮的火笼。火笼仿佛有人入居的住宅,耀眼的金黄色地板被粗糙的木炭隔成几间小屋,幽深而静谧。

有时,黑漆漆的木炭裂缝突然窜起火苗,恍若黑夜平原尽头的野火。火炉里可以看到广袤的大自然的种种景观。而火炉深处不断跃动的阴影,恰如政治动乱的烽火在天空绘出的剪影工笔画。

一根木炭火苗渐趋衰微,细纹龟甲样的白灰如一堆白色的羽毛不安地颤抖着。而其下面,透出红通通亮堂堂安稳稳的火光。偶尔,木炭之间牢固的架构从最底端开始崩溃,同是又保持笈笈可危的平衡,如空中堡垒现出片刻庄严的辉煌。

然而,一切都流转不居。火苗看上去安详平稳。但这种状态本身便是不间断的瓦解过程。目睹一根木炭完成使命而归于解体,心里反倒产生宽释感。

阿透听罢,缓缓开口道:

“话倒满有意思。可到底有什么证据呢?”

“证据,”庆子略一踌躇,“真理难道还需要什么证据?”

“你口中的所谓真理,倒更像是胡言乱语。”

“硬是要证据的话,本多先生现在也应当珍藏着松枝清显那个人的梦日记,你可以要来看看。据说日记写的全部是梦,而又一一成了现实……不过,刚才说的这些,也可能同你没有一点关系。不错,金让是死于春季,而你的生日是三月二十日,并且同样有三颗黑痣,因此很容易使人认为你必是金让转世。问题是金让的死期弄不确切。金让的双胞胎姐姐也只说是春天,粗心的是她没有记清妹妹的忌日。本多后来用了很多办法,可惜详情始终不得而知。所以,假定金让被蛇咬死是在三月二十一日以后,你就可以无罪获释。转世至少需七天时间。就是说,你的生日必须在金让死后七天以上。”

“我的生日其实也是不准确的。父亲出海期间降生的,没有人好好照料,报户口那天就成了生日。真正的生日实际在三月二十日之前。”

“就是说越往前确率越低是吧,”庆子以冷淡的口气说,“尽管这样,也可能毫无意义可言啰!”

“毫无意义可言?”阿透略显愠怒地反问。

刚才听的胡言乱语信与不信暂且不论,而现在又说其同自己的关联毫无意义,这无非暗示庆子对自己存在价值的漠视。她具有一种视他人如粪土的能力。这是庆子永远开朗的根本原因。

庆子晚礼服的多彩珍珠,在炉火的辉映下放出妖冶的光彩,如夜虹绕身一般璀璨。

“……是的,是毫无意义。不是么,你一开始就可能是冒牌货。在我看来你肯定是冒牌货!”

阿透审视着炉火对面说得如此斩钉截铁的庆子的侧脸。炉火给那侧脸镀上光辉瑰丽的轮廓,显得无比状观。矜持的高挺鼻梁配以火光闪闪的眸子,足以使其身旁的人陷入孩童般的焦躁不安,面临高屋建瓴的重压。

阿透涌起杀意,思索如何将这女人弄死,并且死之前要使她惊慌失措,低头求饶。无论绞杀还是顺势将那张脸一把按入火丛,庆子都很可能泰然自若地朝这边转过映满火光的脸,任凭头发绕脸腾起悲壮的火焰。阿透的自尊心已经火辣辣作痛,害怕再给庆子下面的话语刺出血来。他生来最惧怕的就是自尊心受创流血。自尊心血友病一旦流血便无法控制。正因如此,他才一直利用自己所有的感情,时时在感情与自尊心之间划一条线,躲开爱的危险,身披满带尖刺的铠甲。

然而庆子毫不激动,一如平日地拉开倾所欲言的架势。

“……半年后你要是不死,冒牌货这点就最终得到证明。至少可以明白你并非本多先生所物色的美丽胚胎的转世,而是昆虫学所说的仿真亚种一类的货色。我想用不着等什么半年这么久。依我看,你不具有半年必死的天命。你一不具有必然性,二没有任何一样令人觉得失之惋惜的东西。你没有任何东西足以使人梦见你的失去并在醒来后仍觉得这世上倏然落下一道阴影。

“你不过是个耍小聪明的小乡巴佬,卑鄙、猥琐,多得到处横躺竖卧。你正在耍弄半生不熟的手段以宣布养父是‘准禁产者’,从而把他的财产尽快弄到手。吃惊了吧?没有我不知道的。钱到手权到手后,下一个目标是出人头地,还是养尊处优?反正你所想的半点不比世间一般平庸青年的想法高明。本多先生对你进行的教育,结果不过仅仅使你意识到你的本来面目罢了。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你没有任何特殊之处,我保证你长命百岁。你绝不是得天独厚的人物,你和你的行为绝对不可能成为一体。你本来就不具有以神奇的速度毁灭自己那种闪电般的年轻的蓝光。你有的只是尚未成熟的老成。你一辈子都仅仅适合靠吃利息为生。

“你根本不可能谋杀我和本多先生。因为你的恶是合法的恶。你自我陶醉在观念衍生的妄想之中,本不具有那种天命却又自命不凡,一心以为看穿人世的终端却又得不到水平线彼岸的邀请。你与圣光与神启全无缘分,你真正的魂灵既不存在于肉体又不见于内心。而金让的魂灵至少蕴含在流光溢彩的肉体中。造物主对你不屑一顾,根本不对你怀有什么敌意。本多先生寻找的转世生灵是造物主亲手创造而又不由得产生妒意的存在。

“你是个百无聊赖的一介小才子,一个适合育英财团口味的优等生:只要对方出学费你就能顺利考上大学,理想的工作也会自动找上门来。因而你也是那些人道主义者们的宣传材料——只要充分提供物质条件,便可以大量发掘出被埋没的秀才——如此而已。本多先生待你好得过分了,你不过是他‘放错调料’的产物。假如调料放得正确,是可以将你拉回正路的。要是你给哪个俗不可耐的政治家当上秘书,说不定你会觉悟过来,迟早给你介绍就是。

“你的话我牢牢记住好了。你自以为所见所知所洞察的东西仅仅限于30倍望远镜那小小的圆圈而已,如果你以为那便是整个世界,你原本可以永远幸福的。

“不是你们从那里把我拉出来的么?”

“说到底,是因为你自以为与众不同,自己从里边兴高采烈爬出来的,不是吗?”

“松枝清显被恋情俘获,饭沼勋被使命俘获,金让被肉体俘获,你究竟被什么俘获了?被自以为与众不同的毫无根据的认识,对吧?”

“如果说从外部被什么俘获并被狠命拖来拉去是所谓天命,那么清显也罢阿勋也罢金让也罢是有天命的。而从外部把你俘获的是什么?是我们!”